夜裏十點半。
城中村的喧鬧終於歇了口氣。
只有巷子口的狗還在偶爾叫兩聲,伴着遠處基建工地上打樁機沉悶的咚咚聲。
顧衛軍站在自家門口。
他手裏拎着個安全帽,那帽子原本是黃的,現在糊滿了水泥灰漿,變成了土灰色。
身上的工裝更別提,汗漬把後背暈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鹽花。
他沒敢直接推門。
顧衛軍把耳朵貼在薄薄的門板上,屏住氣,想聽聽裏面的動靜。
沒吵架聲。
也沒摔碗砸盆的動靜。
甚至連哭聲都沒有。
靜得讓他心裏發毛。
“呼……”
顧衛軍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心裏沉甸甸的。
老家來信說媽要來,他這幾天就在工地上拼命趕工,想多攢兩百塊錢,帶老太太去吃頓好的,堵堵她的嘴。
可誰知道媽提前到了。
還是在他輪休回來的這天晚上。
媽那脾氣他是知道的。
眼裏揉不得沙子,那張嘴能把活人說死。
現在家裏這窮樣,再加上小慧懷着孕還沒工作,指不定被罵成什麼樣了。
顧衛軍咬咬牙。
不管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大不了自己給媽跪下,讓她把火全撒自己身上,別折騰小慧。
他從兜裏掏出鑰匙,動作盡量放輕。
“咔噠。”
門鎖開了。
顧衛軍推開一條縫,側着身子鑽進去,生怕弄出大動靜。
屋裏的燈亮着。
他一抬頭,整個人卻驚得呆立原地。
這肯定是在做夢。
要是沒做夢,那就是走錯門了。
不到二十平的小屋裏,那張破木板床上,沈慧正半靠着被子。
而那個記憶裏永遠板着臉、只會揮舞大勺指揮人的親媽林素芬,正坐在床邊的小馬扎上。
老太太卷着袖子,兩只手沾着不知哪弄來的藥油。
正一下一下,力道均勻地給沈慧按着浮腫的小腿肚子。
沈慧閉着眼,舒服得哼哼,臉上哪有半點受了委屈的樣?
“媽?”
顧衛軍嗓子眼發幹,這一聲喊得那是又輕又飄。
林素芬手上的動作沒停。
她頭都沒回,就跟後腦勺長了眼似的:“杵門口當門神呢?把門帶上,別把風放進來。”
顧衛軍這才回過神。
“哎,哎!”
他趕緊回身關門,手忙腳亂的,差點把手裏的安全帽砸腳面上。
“衛軍回來了?”
沈慧睜開眼,想起身。
“躺好。”
林素芬在她腿肚子上拍了一巴掌,“這剛推開淤血,動什麼動。”
沈慧吐了吐舌頭,乖乖縮了回去,只是沖着丈夫眨了眨眼。
那眼神亮晶晶的,像是有了靠山的小孩。
顧衛軍站在屋中間,手沒處放,腳沒處擱。
他在這個家,一直是個只會幹活不會說話的悶葫蘆。
“那什麼…媽,您來了咋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去車站接您…”
顧衛軍搓着手,那一手的繭子磨得沙沙響。
“接什麼接?我有手有腳,丟不了。”
林素芬終於按完了。
她扯過床頭的毛巾擦了擦手,這才轉過身來。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二兒子。
瘦了。
黑得跟煤球似的。
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那件工裝掛在身上空蕩蕩的。
才三十出頭的人,看着像四十好幾。
上輩子,這孩子爲了給沈慧治病,爲了給顧家撐門面,活活累死在工地上。
那會兒自己還罵他沒出息,說他是個死腦筋。
林素芬心裏酸得厲害,像是吞了一顆沒熟的青杏。
但她臉上沒露出來,只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看看你這德行,這是剛從泥坑裏爬出來?”
顧衛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把髒手往身後藏了藏。
“工地上忙,今天搶工期…媽,您還沒吃飯吧?我去給您買點…”
“吃過了。”
林素芬站起身,指了指桌上的空碗,“你媳婦給做的,比外面的強。”
其實是她做的,但這功勞得給兒媳婦留着。
沈慧在床上張了張嘴,剛想說話,被婆婆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顧衛軍一聽,心裏鬆了口氣。
吃了就好,吃了就說明沒鬧翻。
“那您坐,我去洗把臉。”
顧衛軍如蒙大赦,抓起臉盆就想往陽台跑。
“回來。”
林素芬叫住他。
顧衛軍身子一僵,背對着親媽,心裏又提了起來。
該來的還是要來。
肯定是要訓話了。
“媽,要是罵我就罵我吧,小慧她懷着身子不容易,您別…”
“誰要罵你了?”
林素芬走到桌子邊,拉開那把折疊椅,“坐下。”
顧衛軍老老實實坐下,跟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雙手放在膝蓋上。
林素芬看着這一屋子的窮酸氣。
牆皮掉渣,桌腿不平,連個像樣的櫃子都沒有。
這哪是過日子?
這簡直就是在受罪。
“你寫信跟我說,在深城當了工程師,住洋房,一個月賺八百。”
林素芬聲音不高,卻字字帶着釘子。
顧衛軍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低着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實際上他現在只是個初級工程師,還沒有那些老資歷,工資也就五百出頭。
除了留着自己和沈慧在深城的開銷,其餘的都寄回去給老媽了。
“媽,我…”
“行了,別編了。”
林素芬擺擺手,打斷了他蹩腳的解釋,“媽不是瞎子,你寄給我的錢我都留着呢。”
她把藍布腰帶解開,放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顧衛軍和沈慧都愣住了。
只見林素芬慢條斯理地拆線,接着在內裏的最底層摸索了一陣。
掏出一個用藍碎花布包着的長條物。
布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
林素芬一層層揭開。
昏黃的燈光下,三根有些氧化發黑的小黃魚,五個老式金戒指,露出了真容。
金燦燦的,有些年頭了,上面還有牙咬過的痕跡。
這還沒完。
她又從內兜裏掏出一疊大團結。
厚厚的一沓,有的舊有的新,還有不少零票子,卻被碼得整整齊齊,用皮筋勒着。
“啪!”
林素芬把這一堆家當,重重地拍在掉漆的桌面上。
這一聲,震得顧衛軍心驚肉跳。
“媽…這,這是幹啥?”
顧衛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老太太的棺材本啊!
那是大嫂惦記了好幾年,甚至爲了這些東西跟媽吵過好幾次架。
怎麼全拿來了?
“幹啥?”
林素芬拉過凳子坐下,兩只胳膊架在桌上,那氣勢比工地上的大老板還足。
“這是我所有的家底,一共三千塊錢現金,兩萬塊的存折,再加上這些金子。”
顧衛軍腦子裏“嗡”的一聲。
“媽!您這是瘋了?大哥他們能同意?”
“我的錢,輪不到那幫白眼狼插嘴。”
林素芬冷哼一聲,眼神裏透着一股子狠勁。
她看向顧衛軍,又看了看床上的沈慧。
“咱們這一家子,現在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我和你大哥那邊算是斷了,以後這把老骨頭,就扔在深城了。”
“你們要是嫌我是個累贅,我現在就出門要飯去。”
“媽!!”
顧衛軍急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您這是剜兒子的心啊!誰敢嫌您?我養您老!只要我有口飯吃,絕不讓您餓着!”
沈慧也在床上哭出了聲:“媽,我們就是再難,也不能不要您啊。”
林素芬眼眶有點熱。
這就是老二兩口子。
哪怕自己上輩子對他們再不好,他們心裏還是裝着這個娘。
這就是良心。
比那什麼大工程師的頭銜,什麼洋房,都要值錢。
“起來!”
林素芬踢了顧衛軍一腳,“大老爺們,動不動就下跪,像什麼樣?”
顧衛軍爬起來,抹着眼淚。
林素芬把那一疊錢推到桌子中間。
“既然要養我,那就得聽我的。”
“這錢,是給咱們家做生意的本錢。”
“我知道你們在深城難,被人欺負,被人瞧不起。”
“但從今兒個起,這世道變了。”
林素芬站起身,那個佝僂的背影在燈光下被拉得老長,顯得異常高大。
她盯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夜色,聲音不大,卻落地有聲:
“媽這次來,不光是來養老的。”
“媽是帶你們把這日子過出個樣來,讓那些看笑話的,都把眼珠子給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