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回收站的卷閘門半拉着,裏頭黑乎乎的,透着股機油和發黴塑料混合的味兒。
門口那台破風扇“嘎吱嘎吱”地轉,吹出來的全是熱風。
顧衛軍站在角落,盯着那台立式冰櫃上的標籤,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一千二?”
他聲音劈了叉。
這可是他三個月工資,不吃不喝全搭進去才勉強夠。
“媽,這玩意兒太貴了。”
顧衛軍把林素芬往外拽,壓低嗓門。
“咱去弄幾個大號泡沫箱,多買點冰塊捂着,效果也一樣。這一千二扔進去,萬一賠了……”
林素芬腳下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泡沫箱能把鴨脖凍硬?”
“泡沫箱能保證滷湯不餿?”
她甩開兒子的手,對着他腦袋點點點。
“這叫生產力。咱要做的不是一天幾十塊的小買賣,是流水線。沒這玩意兒,累死你也供不上貨。”
這時候,裏屋晃悠出一個穿着跨欄背心的禿頂男人。
老板手裏夾着根紅雙喜,咪咪眼上下打量了這娘倆一圈。
老的穿的確良,小的穿工裝,腳上全是灰。
一看就是剛進城的鄉巴佬。
“看上了?”
老板吐了口煙圈,也沒站起來,就半躺在藤椅上。
“眼光不錯,這是進口壓縮機,日本貨。昨天剛收回來的,九成新,不少大飯店都搶着要。”
顧衛軍有點心動:“真進口的?”
“那還有假?”
老板彈了彈煙灰,一臉不耐煩。
“要買趕緊掏錢,一千二不二價。待會兒還有個大老板要來看貨,晚了就沒了。”
林素芬沒搭理他。
她把帆布包往顧衛軍懷裏一塞,徑直走到冰櫃後頭。
手往那黑乎乎的壓縮機上一搭。
涼的。
又順手扣了扣那圈密封膠條。
硬得跟石頭似的,一扣直掉渣。
“這也是日本進口的?”
林素芬拍了拍手上的灰,指着壓縮機旁邊的一根銅管。
“焊口都生鏽了,這是一年前焊上去的吧?這叫昨天剛收?”
老板臉色一變,猛地坐直了身子。
“你個老太太懂個屁,那是防鏽漆!”
“防鏽漆?”
林素芬冷笑一聲,手指頭在那根細管子上稍微用力一壓。
“這管都堵死了,裏頭早就漏光了氟利昂。這機器通電以後,壓縮機只響不制冷,光費電不幹活。”
“還有這溫控器。”
她指了指裏頭那個旋鈕。
“轉都轉不動,早就鏽死在低溫檔了。這玩意兒拉回去就是個大鐵皮櫃子,裝衣服嫌味兒大,裝死人嫌地方小。”
空氣安靜了三秒。
顧衛軍張大了嘴,看着親媽。
這還是那個只會在灶台前轉悠的老娘嗎?這專業術語一套一套的,比冰箱廠裏的機修工還溜。
老板臉上的橫肉抖了兩下,煙屁股燙了手才反應過來。
遇到行家了。
還是個老江湖。
“行行行,你懂行。”
老板把煙頭扔地上踩滅,態度變了,沒了剛才的囂張,多了幾分警惕。
“那你給個價。”
“三百五。”
林素芬眼皮都不抬。
“你搶錢啊!”老板跳了起來,“光賣廢鐵也不止這個數!”
“廢鐵能賣兩百就頂天了。”
林素芬轉身就要走,步子邁得那叫一個堅決。
“壓縮機我得換,溫控器我得修,還要充氟利昂。這都是錢。三百五,你不賣我就去隔壁,剛才我看那家也有個雪花的。”
“哎哎哎!回來!”
老板急了。
這破玩意兒在那堆了半年了,確實是個壞的,本來想蒙個傻子,沒想到碰上個硬茬。
再不賣,真就爛手裏了。
“大姐,你是個狠人。”
老板苦着臉揮揮手。
“四百!少一分不賣,我也得賺個搬運費不是?”
林素芬停下腳,回頭,嘴角勾起一絲笑。
“三百八,包送貨到樓下。”
老板咬着牙,瞪了她半天,最後泄氣地一擺手。
“成交!真他媽晦氣,碰上你這麼個精明鬼。”
……
一個小時後。
一台擦得鋥亮的大冰櫃,被顧衛軍和老板合力抬上了板車。
回去的路上,顧衛軍整個人都是飄的。
“媽,您咋知道那是壞的?您也沒插電啊。”
“摸出來的。”
林素芬坐在板車邊上,手裏搖着蒲扇。
“幹了一輩子後廚,冰箱好壞,上手一摸溫度和震動就知道。那管子如果是好的,斷電半小時內還是溫熱的,那是涼透的,說明早就沒氣兒了。”
顧衛軍豎起大拇指,服了。
板車推進了城中村的巷子。
路不平,冰櫃在那哐當哐當響。
這動靜驚動了不少人。
正是吃晚飯的點,各家各戶都端着碗在門口蹲着。
看見顧家弄回來這麼個大家夥,一個個眼神都變了。
“喲,這不是老顧家嗎?”
隔壁賣涼茶的張嬸把瓜子皮吐在地上,陰陽怪氣。
“這都沒米下鍋了,還有錢買大家電呢?”
“看着像是個舊貨。”
另一個閒漢接茬,嘴裏叼着牙籤。
“瞎折騰唄。聽說要在咱們這夜市擺攤?也不看看這條街上死了多少家了。這冰櫃啊,我看過不了兩天就得當廢鐵賣。”
顧衛軍聽得臉紅脖子粗,埋着頭拼命拉車。
林素芬坐在車上,腰杆挺得筆直。
她目光掃過那些嚼舌根的人,眼神裏沒有憤怒,只有看笑話的淡然。
“衛軍,腰直起來。”
她淡淡說了一句。
“咱拉的是聚寶盆,不是要飯碗。讓他們說去,過兩天有他們求着咱們的時候。”
冰櫃好不容易弄進了那間不到二十平的出租屋。
屋裏瞬間擠得轉不開身。
沈慧挺着大肚子,看着這龐然大物,既驚喜又擔憂。
“媽,這得費不少電吧?”
“掙了錢,這點電費算個屁。”
林素芬沒讓她動手,指揮顧衛軍把冰櫃擺正,靜置兩小時再通電。
“行了,別歇着。”
林素芬換了雙膠鞋,把那個巨大的編織袋扔給顧衛軍。
“去布吉農批市場。”
“這會兒去?”顧衛軍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媽,這都下午四點了,好菜早被人挑光了,剩下的全是爛葉子。”
“咱不買菜。”
林素芬眼神發亮。
“咱去撿錢。”
……
布吉農批市場。
這就是羅湖的菜籃子,空氣裏永遠彌漫着一股生肉腥味和爛菜葉的發酵味。
地上一層黑乎乎的油泥,走起路來粘腳。
林素芬帶着兒子,直奔家禽區最角落的一個攤位。
那攤位前面堆着一座小山似的……骨頭。
也沒人買,蒼蠅在上面嗡嗡地飛。
老板正拿個大鏟子,準備把這些東西往垃圾桶裏鏟。
“老板,鏟下留鴨!”
林素芬大步上前。
老板一愣,看着這個胖老太太:“幹啥?這都要收攤了。”
“這一堆,我包圓了。”
林素芬指着那堆被人嫌棄的鴨脖子、鴨鎖骨,還有亂七八糟的鴨腸。
在這個年代,鴨肉只吃肉。
鴨脖子?那是淋巴多的地方,沒人吃。
鴨腸?那是下水,髒,狗都不吃。
老板樂了:“大姐,你家裏養了幾條狗啊?買這麼多這玩意兒?”
顧衛軍站在後面,臉上火辣辣的。
周圍幾個買肉的家庭主婦都捂着鼻子,指指點點。
“真埋汰,買這種垃圾回去,這得多窮啊。”
“估計是煮給豬吃的吧。”
林素芬根本不理會這些閒言碎語。
她蹲下身,隨手抓起一根鴨脖。
肉多,骨頭硬,新鮮。
“別管我喂人還是喂狗。”
林素芬把鴨脖扔回堆裏,拍拍手。
“五分錢一斤,我全拉走。你還能省得自個兒去倒垃圾。”
老板眼珠子轉了轉。
本來就是要扔的貨,能換包煙錢也是好的。
“行!看你爽快,這一堆大概一百斤,你給五塊錢拉走!”
一百斤肉。
五塊錢。
顧衛軍交錢的時候,手都在抖。
不是心疼,是震驚。
這也太便宜了!這一車拉回去,光是煮熟了賣肉,那也是幾十倍的利啊!
但他又犯愁了。
這玩意兒,真有人吃嗎?
……
回到出租屋,天已經黑透了。
那一板車的血淋淋的鴨下水,散發着一股子腥味。
正好碰上張嬸出來倒水。
她捂着鼻子,誇張地往後跳了兩步。
“哎喲喂!這是幹啥?收破爛就算了,咋還往回拉死鴨子啊?”
“這味兒沖得,這一宿我們還睡不睡了?”
幾個鄰居也圍了過來,一臉嫌棄。
沈慧站在門口接應,聽到這話,眼圈有點紅,手足無措地站在那。
顧衛軍剛想發火,被林素芬按住了肩膀。
老太太站在那一車腥臭的鴨貨旁邊,她看着張嬸,咧嘴一笑。
“大妹子,把鼻子捂好了。”
“今晚是腥。”
“等明兒個早上,這香味兒飄出來,你可別把舌頭給吞下去。”
說完,她大手一揮。
“衛軍,搬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