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四點半,康復治療室裏流淌着輕柔的鋼琴曲。
這是治療師特意爲蘇建國選的背景音樂——研究表明,舒緩的古典樂可以降低焦慮,提升神經可塑性。陽光從西側的窗戶斜射進來,在米色的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蘇晚清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安靜地看着治療過程。
父親今天的狀態明顯比前兩天好。雖然右臂依然顫抖,但抬起的角度大了些,持續的時間也長了。作業治療師換了一種更小的豆子——綠豆,比昨天的紅豆更難舀起。
“蘇叔叔,想象您在舀湯。”治療師的聲音很溫和,“手腕放鬆,對,就是這樣……”
父親緊抿着嘴唇,全神貫注。粗柄勺子在他的控制下顫巍巍地探向盤子裏那些細小的綠色顆粒。第一次,勺子從綠豆上滑過。第二次,舀起一顆,但在移動途中掉落。
第三次。
他停頓了幾秒,調整呼吸,然後再次嚐試——這一次,動作更慢,更穩。勺子邊緣成功兜住了三顆綠豆,緩緩抬起,越過盤沿,送到嘴邊。
勺子傾斜,綠豆滑進嘴裏。
父親咀嚼着,眼睛裏的光比窗外的陽光還要亮。
“太棒了!”治療師鼓起掌來,“蘇叔叔,您今天進步太大了!”
窗外,蘇晚清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混合着驕傲和心酸的激動——她有多久沒在父親臉上看到這種“我能做到”的光彩了?
下午五點,治療結束。
蘇晚清推着父親的輪椅回到病房。母親已經準備好了溫水毛巾,仔細擦拭父親臉上的汗。病房裏多了幾盆綠植——是母親昨天從樓下花店買的,說是“看着有生氣”。
“今天怎麼樣?”母親問。
“特別好。”蘇晚清幫父親調整靠背角度,“爸舀起了綠豆,三顆。”
母親的眼睛瞬間亮了:“真的?建國,你真厲害!”
父親看着母親,嘴角又牽動了一下——那個微小的、卻無比珍貴的笑容。
窗台上,綠植的葉子在夕陽裏泛着油亮的光。病房裏消毒水的味道被淡淡的植物清香沖淡了些。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父親蓋着的薄被上投下一塊溫暖的光斑。
家的感覺,在時隔半年後,第一次在這個冰冷的病房裏,悄然回升。
傍晚六點,蘇晚清在醫院食堂買了三份晚餐。
回到病房時,她驚訝地發現妹妹蘇曉雨也在——背着雙肩包,風塵仆仆,顯然是剛下高鐵就直接趕來了。
“姐!”曉雨看見她,眼睛立刻紅了,但努力擠出笑容,“我請假來的,明天一早回去。”
蘇晚清放下餐盒,走過去抱住妹妹。曉雨比她記憶裏瘦了,肩膀單薄,但抱得很用力。
“你怎麼來了?”蘇晚清輕聲問,“不是說周末再來嗎?”
“等不及了。”曉雨鬆開她,轉向病床,“爸……爸真的好了很多!”
她走到床邊,蹲下身,握住父親的手:“爸,我是曉雨。您認得我嗎?”
父親的眼睛緩慢轉動,落在曉雨臉上。然後,他眨了一下眼。
一下。
清晰的、明確的眨眼。
曉雨的眼淚瞬間涌出來:“爸認得我!爸認得我!”
母親在旁邊抹眼淚,蘇晚清的眼眶也熱了。
父親不僅認得母親,也認得曉雨。
意識在恢復,記憶在喚醒,那個被疾病掩埋的“蘇建國”,正在一點點回到她們身邊。
傍晚六點半,一家四口在病房裏吃晚餐。
這是半年來第一次——父親半靠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邊,蘇晚清和曉雨搬了椅子圍在旁邊。餐盒裏是最普通的食堂飯菜:紅燒豆腐、清炒西蘭花、番茄炒蛋、米飯。
但每個人都吃得很香。
曉雨舀了一勺番茄炒蛋,小心翼翼地喂給父親。父親吞咽得比昨天順暢了些,吃完後,他看着曉雨,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雨……”
雖然含糊不清,但能聽出是“雨”字。
曉雨的勺子差點掉在地上:“爸叫我名字了!爸叫我名字了!”
她激動得像個孩子,眼淚又涌出來,但這次是笑着哭的。
蘇晚清看着這一幕,心髒像被溫水浸泡着,柔軟而溫暖。
這就是她拼命賺錢的原因。
不是爲了數字,不是爲了系統任務,不是爲了證明什麼。
就是爲了這一刻——父親能叫出妹妹的名字,母親能笑着抹眼淚,一家人能圍在一起吃一頓普通的晚餐。
爲了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瞬間。
晚上七點,曉雨拉着蘇晚清到醫院樓下的小花園散步。
春夜的風很溫柔,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花園裏有病人在家人攙扶下慢慢走着,有小孩在追逐嬉笑,遠處傳來隱約的電視聲。
“姐,”曉雨忽然開口,“爸的康復費……很貴吧?”
蘇晚清頓了頓:“還好,我能負擔。”
“你那中獎的錢,還夠嗎?”
“夠。”
曉雨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她。路燈的光從側面照過來,在她年輕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姐,”她的聲音很輕,“其實我查過了。”
蘇晚清的心髒猛地一跳:“查什麼?”
“多購網。”曉雨說,“你說的那個中獎平台。我搜遍了應用商店、搜索引擎,問了好幾個做電商的同學——根本就沒有這個平台。”
夜風忽然變冷了。
蘇晚清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很幹。
“沒有多購網。”曉雨看着她,眼睛在路燈下亮得驚人,“姐,你的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謊言被戳穿了。
被她最不想欺騙的人,用最簡單的方法,戳穿了。
蘇晚清張了張嘴,想說“可能是我記錯平台名字了”,想說“或許是新平台還沒推廣”,想說……
但她看着曉雨的眼睛,那些準備好的謊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妹妹的眼神裏有擔憂,有關切,有害怕,但沒有懷疑——不是懷疑她在做壞事,而是懷疑她獨自承受了什麼。
“曉雨……”她艱難地開口。
“姐。”曉雨打斷她,握住她的手——很涼,但握得很緊,“你不用告訴我實話。我知道你一定有不能說的理由。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查了,所以我知道你在說謊。但我不怪你。”
蘇晚清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曉雨繼續說,聲音有點哽咽,“你不用一個人扛。我知道你肯定遇到了什麼……特別的事。我不問,但我在這兒。我是你妹妹,永遠都是。”
路燈下,姐妹倆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
夜風裏有花香,有遠處孩童的笑聲,有城市溫柔的呼吸。
還有曉雨手心的溫度,真實,堅定,溫暖。
蘇晚清反握住妹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曉雨,”她終於說,聲音很低,“等時候到了……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
“嗯。”曉雨點頭,“我等你。”
她們在花園裏站了很久,沒有說話,只是握着手,看着夜色裏醫院的燈火。
一扇扇窗戶亮着,每一扇後面都是一個家庭的悲歡,一場生命的戰鬥。
而她們姐妹倆站在這裏,握着彼此的手,像兩個小小的、但堅定的戰士。
晚上八點,她們回到病房。
父親已經睡着了,呼吸均勻。母親在床邊的小折疊床上休息,也睡着了,手裏還握着沒織完的毛線——她在給父親織一副護膝,說康復訓練時用得着。
蘇晚清輕輕給母親蓋上薄毯,曉雨則把父親露在外面的手臂小心地塞回被子裏。
姐妹倆相視一笑。
那一刻,蘇晚清忽然覺得,秘密的重壓似乎輕了一些。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知道了她在說謊,卻依然選擇相信她,支持她,等待她。
晚上九點,曉雨要趕最後一班高鐵回學校。
蘇晚清送她到醫院門口。
“姐,”上車前,曉雨忽然回頭,“不管你在做什麼……一定要平安。”
“我會的。”
“還有,”曉雨頓了頓,“如果……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一定要說。哪怕只是幫你說個謊,打打掩護。”
蘇晚清鼻子一酸:“好。”
出租車駛入夜色。
蘇晚清站在醫院門口,看着車尾燈消失在街角。
晚風吹過來,帶着春夜的溫柔。
她轉身走回住院部大樓。
電梯上行時,她看着不鏽鋼牆壁裏的自己——眼睛很亮,嘴角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微笑。
是的。
家的溫度在回升。
父親在好轉,母親在織護膝,妹妹在等她。
而她在守護這一切。
用她的方式。
晚上十點,蘇晚清回到公寓。
她沒有立刻開始睡前準備,而是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寫下今天的記錄:
3月9日 康復治療第三天
父親狀態持續改善:完成綠豆舀取,能清晰眨眼回應,嚐試發單音節詞
家庭時刻:一家四口共進晚餐,父親叫出曉雨名字
危機:曉雨查出“多購網”不存在,謊言被部分戳破
轉機:曉雨選擇信任和等待,姐妹關系修復升溫
感受:溫暖與壓力並存,但溫暖更重
寫完後,她盯着“曉雨選擇信任和等待”那一行,看了很久。
然後她合上筆記本,走到窗邊。
城市的燈火像散落的星辰,溫柔地亮着。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系統界面——又在非規定時間浮現:
【情感支持系統檢測:關鍵親屬關系修復與深化】
【心理負擔評估:輕微減輕(因分擔與信任)】
【建議: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可適度擴大‘可信任圈’範圍。】
【提示:真正的守護,不僅需要堅固的外牆,也需要溫暖的燈火。】
蘇晚清看着那行字。
溫暖的燈火。
曉雨就是她世界裏,第一盞重新亮起的溫暖燈火。
雖然還不能告訴她全部真相,但至少,她不需要在妹妹面前,繼續完美地表演那個“幸運中獎者”了。
這已經是巨大的解脫。
晚上十點半,蘇晚清開始睡前準備。
溫水浴,瑜伽,冥想。
每一步都格外認真。
因爲今晚的睡眠,不僅是爲了賺錢,不僅是爲了任務。
更是爲了——守護這些正在回升的溫暖。
爲了父親能繼續進步。
爲了母親能繼續織護膝。
爲了妹妹能繼續相信和等待。
她需要能量。
需要清醒的頭腦。
需要穩定的狀態。
晚上十一點,蘇晚清躺在床上。
白噪音機的沙沙聲裏,她閉上眼睛。
但今晚,她沒有立刻開始身體掃描。
而是先在心裏,對妹妹說了一句無聲的“謝謝”。
然後對父母說:“我會繼續努力。”
最後對自己說:“你可以的。”
然後,她才開始放鬆,下沉,進入睡眠的深水。
而這一次,入睡前的感覺,和以往都不一樣。
不再那麼孤獨。
不再那麼緊繃。
因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盞燈,是爲她亮着的。
知道有人看穿了她的謊言,卻依然選擇握住她的手。
窗外的城市在夜色中安靜下來。
病房裏,父親均勻地呼吸着,母親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握了握父親的手。
高鐵上,曉雨靠着車窗,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燈火,想着姐姐,想着家。
公寓裏,蘇晚清沉入深度睡眠。
δ波的樂章,在溫暖的底色上,緩緩奏響。
爲守護,爲愛,爲所有正在回升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