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哲的話,像一塊巨石,通過冰冷的電流,重重地壓在何璐嫿的心上。
“你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這個問題,讓她瞬間從與陳菲對峙的激動情緒中抽離出來,被迫站在一個更高、也更孤獨的位置上。她不再是單純的乙方,不再是那個只需要捍衛自己作品的創作者。她是合夥人,是管理者,是這片土地的代表,也是這個陷入僵局的團隊的領導者之一。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陳菲抱着雙臂,帶着審視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認輸或者說出一些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空話。屏幕裏的沈文哲,則像一個高高在上的考官,冷靜地等待着她的答卷。
何璐嫿沒有立刻回答。
她轉身,走到窗邊,推開了那扇陳舊的木窗。夜晚的涼風夾雜着泥土和草木的氣息涌了進來,吹散了室內的沉悶。遠處,田野裏蛙聲一片,那是她聽了二十多年的、屬於這片土地的交響樂。
她突然想明白了。她和陳菲、張立他們的矛盾,根源不在於誰對誰錯,而在於他們說着完全不同的兩種語言。他們說的是數據的語言,是效率的語言,是資本回報率的語言。而她和父親,說的是土地的語言,是節氣的語言,是果實口感的語言。
當兩種語言無法互通時,任何爭吵都毫無意義。要想解決問題,她必須先學會用他們的語言,來講述自己的故事。
何璐嫿轉過身,重新面向衆人。她的眼神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激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專注。
“沈總,陳經理,你們說的效率和數據,我懂。我說的品質和土地,也請你們嚐試去理解。”她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堅定。
“我的解決方案是:一場實驗。”
“實驗?”陳菲的眉毛揚了起來,這個詞顯然出乎她的意料。
“是的,一場關於土地和玉米的,爲期三個月的對照實驗。”何璐嫿的思路變得無比清晰,“我請求項目組將土地流轉計劃暫停。同時,從村裏已經談好的土地中,選出兩塊條件最爲相似的,面積各爲五畝的地塊,作爲我們的實驗田。”
她看向那位一直渴望用數據說話的農業博士張立。
“張博士,這第一塊地,我稱之爲‘經驗田’。由我和我父親全權負責。我們將按照我們祖輩傳下來的方式,根據節氣、天氣、土壤的顏色和手感來決定種植密度、澆水時機和施肥方式。我們使用的肥料,只有發酵過的農家肥和草木灰。”
然後,她轉向陳菲。
“這第二塊地,我稱之爲‘數據田’。由您和張博士主導。你們可以動用一切你們認爲科學的手段。張博士可以用你的儀器分析土壤,計算出最精準的氮磷鉀配比;你們可以設計出你們認爲坪效最高的種植密度;可以使用你們帶來的滴灌系統進行精準灌溉。我只有一個底線要求:不準使用任何化學農藥和除草劑,這是‘金穗六號’作爲有機品牌的根基,也是我們合同裏規定好的。”
“三個月後,玉米成熟。我們將共同對兩塊實驗田進行一次全面的、公開的評測。”
何璐嫿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評測的標準,將包含你們關心的,也包含我關心的。第一,是‘產量’,精確計算每畝地產出的玉米公斤數,這是陳經理最看重的‘效率’。第二,是‘品質’,我們會邀請包括沈總在內的公司高管、美食家和普通消費者,對兩塊地的玉米進行雙盲品嚐打分,同時用儀器檢測玉米的甜度、含水量和營養成分。這是我守護的‘靈魂’。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成本與可持續性’,我們要計算兩塊地各自的投入成本,包括肥料、人力和水資源。並且,在收獲後,要重新檢測土壤的有機質含量和健康狀況,評估兩種模式對土地是滋養還是損耗。”
她說完,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直視着視頻裏的沈文哲。
“實驗結束後,所有數據將匯總成一份報告。哪種模式能在保證品質的前提下,實現更高的效率和更低的環境成本,我們就將這種模式確立爲‘金穗六號’的標準化種植手冊,並在未來的大規模擴種中嚴格執行。如果‘數據田’完勝,我心服口服,以後所有技術方案由團隊主導。如果‘經驗田’勝出,也請你們相信,我的堅持不是固執,而是對這片土地和這個品牌最深沉的責任。”
“到那時,我們再來談一百畝,甚至一千畝的計劃。沈總,我這個解決方案,您認爲可行嗎?”
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陳菲臉上的審視和強硬,已經完全被一種復雜的、混雜着驚訝和欽佩的神情所取代。她從未想過,這個她眼中的“鄉下姑娘”,能提出一個如此嚴謹、周密、且充滿智慧的方案。這個方案,沒有情緒化的對抗,而是將雙方的核心訴求都納入了同一個框架,用他們最信奉的“數據”和“結果”來說話。這是一種超乎她想象的管理魄力。
農業博士張立的眼中,則迸發出了興奮的光芒。對他來說,這是一次求之不得的、完美的田野實驗。經驗與科學的正面碰撞,無論結果如何,其過程本身就具有巨大的研究價值。
屏幕那頭,沈文哲沉默了許久。
他那張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絲笑意。那是一種棋手遇到可敬對手時的欣賞,也是一位投資者看到自己投資的“潛力股”爆發出驚人能量時的滿意。
何璐嫿不僅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交出了一份遠超他預期的、完美的答卷。她沒有妥協,也沒有對抗,而是創造了“第三條路”。她用他的邏輯,構建了一個保護自己內核的堅固堡壘。
“可行。”沈文哲緩緩吐出兩個字,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我不僅同意,而且會追加一筆預算,作爲這次實驗的專項資金。我只有一個要求,整個實驗過程,必須全程記錄,所有數據,必須絕對真實。”
他最後看了一眼何璐嫿,眼神意味深長:“何小姐,你證明了你不僅能培育出最好的玉米,也能領導一個最復雜的團隊。我期待三個月後,你的報告。”
視頻掛斷了。
會議室裏緊繃的氣氛,像被扎破的氣球一樣,瞬間鬆弛了下來。
陳菲看着何璐嫿,神情復雜地開口:“何小姐,我爲我之前的急躁和偏見,向你道歉。你……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合作夥伴。”
這是這位驕傲的項目經理,第一次真正地低下了她高昂的頭。
何璐嫿搖了搖頭:“我們是一個團隊。現在,我們需要一起去說服村裏人,讓他們把最好的地,租給我們做一場‘奇怪’的實驗。”
第二天,天還沒亮。
- 何璐嫿就帶着張立和她父親,一起走進了田埂。這一次,不再是充滿隔閡的對峙。
何父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後指着遠處的一塊地說:“那塊地,看着平,但底下有沙層,存不住水,玉米長不高。”
張立立刻在本子上記下,然後拿出他的土壤探測儀,插進土裏,屏幕上顯示出一串數據。他驚喜地發現,數據分析的結果,與何父的判斷完全一致。
“大伯,您太厲害了!您是怎麼知道的?”張立像個好奇的學生。
“地會自己說話,你得蹲下來,用心聽。”何父吧嗒了一口旱煙,淡淡地說。
陽光從東方升起,將金色的光芒灑在這片充滿希望的田野上。一個穿着戶外套裝的博士,一個穿着勞動布衫的老農,還有一個連接着他們兩個世界的年輕姑娘,三個身影被拉得很長。
一場關於土地的實驗,正式開始了。它將決定的,不僅是“金穗六號”的未來,更是一種全新的商業文明,能否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