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哲的任命,像一聲驚雷,在何家村這個小小的院落裏炸響。
當“首席技術官”這五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何璐嫿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茫然。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熟悉的田埂上推到了一個雲霧繚繞、看不清方向的高台上。
晚上的慶功宴,氣氛熱烈而微妙。村民們圍着何父敬酒,恭喜他養了個有出息的女兒。陳菲的團隊成員則頻頻向何璐嫿舉杯,他們口中“何總”的稱呼,客氣中帶着一絲試探和疏離。
何璐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端着酒杯,腦子裏想的卻是,首席技術官,到底是個什麼官?需要做什麼?她能勝任嗎?
宴席散後,沈文哲沒有急着離開。他讓何璐嫿陪他在村裏走走。
皎潔的月光灑在鄉間小路上,空氣中彌漫着稻草和泥土的芬芳。
“害怕了?”沈文哲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何璐嫿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怕是正常的。”沈文哲的腳步沒有停下,“如果說,之前的實驗是你和土地之間的對話。那麼從今天起,你要開始學習和人對話。和你的團隊,和這裏的村民,和未來的市場。這比跟土地打交道要復雜得多。”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着她,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輪廓:“我任命你爲CTO,不是一個獎賞,而是一份更沉重的責任。我把整個項目的技術核心都交給了你,現在,你要向我證明,你不僅能種出最好的玉米,還能帶領團隊,將這份‘最好’,變成一個可以復制、可以推廣、可以盈利的商業模式。百畝擴種計劃,就是你的第一份考卷。”
第二天,沈文哲和美食家們離開了。何家村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何璐嫿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開了第一次“金穗六號”項目組全體會議。地點依然是村委會那間簡陋的辦公室。
當何璐嫿走進會議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她。陳菲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會議議程和數據報告,習慣性地坐在了主位旁邊。
何璐嫿深吸一口氣,走到那塊寫着實驗數據的白板前。她沒有坐下,而是直接開口:“我的第一把火,就是廢掉‘何總’這個稱呼。大家可以叫我璐嫿,或者小何。我還是那個種地的何璐嫿。”
一句簡單的開場白,瞬間讓會議室裏緊繃的氛圍緩和了不少。
“現在,我們來談百畝擴種計劃。”她看向陳菲,“陳經理,你的想法是什麼?”
陳菲顯然做了充足的準備,她點開投影,屏幕上立刻出現了一份詳細的甘特圖。“根據沈總的指示,我們的目標是在明年春播前,完成一百畝土地的整合和初步改良。我建議,立刻啓動土地流轉的談判。參照市場價,給予村民一次性的租金補償,這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我不同意。”何璐嫿直接否決。
- 這是她作爲“領導”的第一次否決。
陳菲愣住了:“爲什麼?資金我們是充足的。”
“這不是錢的問題。”何璐嫿搖了搖頭,“陳經理,你忘了我們爲什麼會做那場實驗了嗎?我們贏,不是因爲我們技術強,而是因爲我們尊重土地,也尊重這片土地上的人。一次性買斷,對公司來說是效率高,但對村民來說呢?他們拿了一筆錢,然後就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依靠。萬一幾年後項目有變動,他們怎麼辦?”
她的話,讓整個團隊都沉默了。他們習慣了用商業邏輯思考,卻忽略了商業背後最根本的“人”。
“那你說怎麼辦?”陳菲的語氣裏帶着一絲挑戰,“一百畝地,涉及到幾十戶人家,家家戶戶想法不一樣。不拿出真金白銀,根本談不下來。”
“我的第二把火,”何璐嫿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就是建立一種全新的合作模式。我稱之爲‘土地入股,農民轉型’。”
她拿起白板筆,在白板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結構圖。
“第一,村民可以選擇以土地入股。我們不付租金,而是根據土地的面積和質量,折算成項目的‘土地股’。每年年底,他們可以根據項目的盈利情況,獲得分紅。這樣,他們就不是旁觀者,而是和我們一起承擔風險、分享收益的合夥人。”
“第二,對於不願意入股的村民,我們依然可以租用土地,但必須籤訂長期合同,並建立租金的年度增長機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項目將優先雇傭提供土地的村民,成立專業的種植隊。由我和我父親、還有張立博士,對他們進行系統培訓,讓他們從傳統的農民,轉變爲懂技術、懂標準的現代農業產業工人。我們會給他們發工資,繳保險。讓他們有穩定的收入,有長遠的保障。”
她放下筆,轉身看着目瞪口呆的團隊:“我們要做的,不是用資本去取代農民,而是用資本和技術去武裝農民。我們要讓村民們看到,跟着我們幹,不僅能賺到比以前更多的錢,還能學到本事,活得更有尊嚴。這,才是我心中的‘可持續’。”
這番話,徹底顛覆了陳菲和她團隊的認知。他們腦中的商業模型,從來都是資本、技術、市場,而何璐嫿的模型裏,核心卻是“人”和“社區”。
張立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興奮地站起來:“這個模式太棒了!這……這簡直是一個社會學的課題!將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發展結合在了一起!我可以用我的模型,來量化土地入股的價值和村民的預期收益,這能讓談判更有說服力!”
陳菲看着何璐嫿,眼神復雜。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女孩的格局和視野,遠在她之上。她看到的,不只是一個商業項目,而是一個足以改變一個村莊命運的宏大藍圖。
然而,藍圖再美,現實的推行也絕非易事。
當何璐嫿帶着村長,召集全村村民開會,宣布這個計劃時,預想中的阻力出現了。
- 領頭的是村裏的“三叔公”,一位德高望重但思想保守的老人。
“璐嫿,你是個好娃,叔公信你。但你背後是城裏的大公司。”三叔公敲了敲他的旱煙杆,聲音洪亮,“土地入股?分紅?說得好聽。萬一公司虧了呢?我們的地是不是就打水漂了?把地租出去,起碼每年還有實實在在的錢拿。你這個,太虛了!”
他的話,代表了大部分村民的擔憂。
“三叔公,您說的對。做生意,有賺就有賠。”何璐嫿沒有回避問題,她坦誠地看着衆人,“所以我今天來,不是只跟大家畫餅。我帶來了我的第三把火——一份對賭協議。”
“對賭協議?”這個新名詞,讓村民們都愣住了。
“是的。”何璐嫿從陳菲手中接過一份文件,“我們盛華集團承諾,所有選擇土地入股的農戶,在前三年,無論項目是否盈利,我們都將支付一筆保底分紅。這筆錢,只會比你們把地租出去拿到的租金高,不會低。三年後,我相信大家都能看到,我們的分紅,將遠遠超過這點租金。如果到時候你們覺得不劃算,隨時可以選擇退出,轉爲傳統的租賃模式。白紙黑字,今天就可以籤!”
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打消了村民們最大的顧慮。
接着,她又讓張立用最通俗的語言,向大家展示了實驗田的數據,計算了如果一百畝地都用新模式種植,年底可能產生的驚人利潤和分紅。
最後,何父站了出來。他沒說太多大道理,只是用最樸實的話說:“我信我閨女。我把我家那五畝最好的地,第一個入股。我這把老骨頭,也報名當第一批種植工人。我想看看,我們祖祖輩輩刨食的這片地,到底能開出個什麼花來。”
父親的支持,像一顆定心丸,徹底穩住了局面。
會議結束後,三叔公找到了何璐嫿,他沉默了半晌,最後把煙杆在鞋底上磕了磕:“丫頭,你長大了。比你爹,想得還遠。叔公家的七畝地,也入股了!”
短短一周內,一百二十畝土地的整合協議,全部籤訂完畢。超過八成的農戶,選擇了“土地入股”的模式。
夕陽下,何璐嫿、陳菲、張立和何父,站在一起連成片的一百多畝土地前。晚風吹過,田野裏仿佛響起了金色的回聲。
陳菲由衷地對何璐嫿說:“我終於明白沈總爲什麼選你了。你這三把火,燒得我心服口服。”
何璐嫿笑了笑,看着眼前這片廣闊的土地,眼中充滿了希望和堅定。
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挑戰,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