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南公安局,詢問室。
白色的牆壁,簡單的桌椅,頭頂一盞明晃晃的日光燈,整個房間都透着一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肅殺之氣。
然而,這股氣場在林墨身上,顯然是失靈了。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姿態比在自己家客廳還放鬆,手裏捧着一杯一次性紙杯裝的熱茶,正有滋有味地品着。
“嘖,”他咂了咂嘴,眉頭微微皺起,看向對面正襟危坐、準備記錄的蘇晴月,“蘇警官,不是我提意見啊,咱們局裏這茶葉該換換了。這茶梗子都快比茶葉多了,泡出來的水一股子草味兒,影響咱們警民魚水情的深入交流嘛。”
蘇晴月:“......”
她握着筆的手緊了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有些發白。
她今天本來是在休假的!
結果先是被拉去抓逃犯,現在又被拽回來加班給一個......一個釣上來一具疑似藏屍行李箱的“高級街溜子”做筆錄。
而這個罪魁禍首,非但沒有一個普通市民該有的緊張和忐忑,反而像個來視察工作的領導,開始對公安局的後勤保障指指點點。
蘇晴月深吸一口氣,強行將涌到嘴邊的“愛喝不喝”四個字咽了回去,用一種毫無感情波動的語調,開始了流程。
“姓名。”
“林墨,雙木林,水墨丹青的墨。”
“年齡。”
“二十五,風華正茂,一朵等待采擷的嬌嫩花朵。”
蘇晴月手裏的筆尖在紙上劃出了一道重重的印痕,她抬起頭,冰冷的目光直視着林墨。
林墨立刻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臉上掛着無辜的笑容:“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嘛。蘇警官你別這麼嚴肅,搞得我跟嫌疑人似的。我可是良民,大大的良民,行走的KPI,你們的編外好同志!”
“職業。”蘇晴月選擇性地忽略了他的貧嘴,繼續問道。
“自由職業者,或者你們可以稱我爲新媒體藝術家。”
“說人話。”
“戶外主播。”林墨攤了攤手,“蘇警官,這些基本信息我的專屬檔案裏不是都有嗎?張隊都說了,比一些慣犯的檔案都厚。咱就不能跳過這些前戲,直接進入主題嗎?我還等着吃晚飯呢。”
蘇晴月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了。
她發誓,跟林墨待在一起,是她從警以來遇到的最大考驗,比警校裏五公裏負重越野的挑戰還大。
“請你詳細描述一下,從你到達釣魚地點,到發現那個行李箱的全部過程。”蘇晴爾強迫自己進入工作狀態,不再理會他的任何騷擾。
一提到這個,林墨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他清了清嗓子,身體前傾,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說書先生準備開講的氣場。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他開口,語調抑揚頓挫,“我,城南空軍總司令,爲了捍衛釣魚佬最後的尊嚴,來到了那片傳說中的應許之地。當時,我掐指一算,此地藏風聚氣,必有巨物潛藏......”
他從自己如何運用玄學風水選擇釣位,講到直播間水友如何百般嘲諷,再到榜一大哥“京城一條龍”如何設下三萬塊的驚天豪賭。
他講得是眉飛色舞,口沫橫飛,仿佛不是在做筆錄,而是在進行一場個人脫口秀。
蘇晴月聽得額角青筋亂跳,手裏的筆就沒停過,但記錄下來的,卻都是些“被直播間觀衆起哄”、“與人發生賭約”之類的廢話。
“說重點!”她終於忍無可忍,用筆敲了敲桌子,打斷了林墨的激情演講。
“重點就是,”林墨猛地一拍大腿,情緒在高潮處被強行打斷,顯得有些意猶未盡,“在我即將放棄,準備收起那最後一杆承載着尊嚴的魚竿時,一個黑漂!一個迅猛無比的黑漂!蘇警官你懂嗎?那股力道,就跟水底下掛了輛泥頭車似的!”
他開始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生動形象地描述着自己是如何沉着冷靜、運用從爺爺那裏學來的下盤功夫,與那水下的“巨物”展開了一場長達十幾分鍾的史詩級搏鬥。
“我的麒麟臂都快斷了!當時我就一個念頭,就算是龍王爺的褲衩子,今天也得給我拽上來!然後,就在我用盡了洪荒之力後,它出水了!”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被他嫌棄的“草味兒”茶水,潤了潤嗓子,才在蘇晴月那即將噴火的目光中,慢悠悠地公布了答案。
“一個黑色的行李箱。”
蘇晴月:“......”
她面無表情地在筆錄本上寫下了最後一行字:【當事人林墨,於今日下午五時許,在城郊野河溝釣魚時,釣起一個黑色行李箱,隨即報警。】
完美地將林墨那十幾分鍾的脫口秀,濃縮成了這一行字。
“好了,筆錄做完了,你可以籤字了。”蘇晴月將筆錄本推了過去。
林墨湊過去看了一眼,頓時不樂意了:“蘇警官,你這記錄也太不嚴謹了!我那英勇搏鬥的細節呢?我那臨危不亂的心理活動呢?還有我那高尚的、沒有私自開箱的守法精神呢?你這寫得,跟我出門撿了個錢包似的,一點都體現不出我的重要貢獻!”
“要麼籤字,要麼我把你的‘脫口秀’原稿附在後面,讓局裏領導好好欣賞一下你的文采。”蘇晴月冷冷地說道。
“別別別,”林墨立刻慫了,拿起筆,龍飛鳳舞地籤上了自己的大名,“蘇警官你這人,就是不懂幽默。行了,字也籤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蘇晴月點了點頭,剛想說“可以”,林墨的下一句話就讓她愣住了。
“那......晚飯在哪兒吃?”林墨搓了搓手,一臉期待地看着她,“張隊不是說了嗎,按‘老規矩’來。我這忙活大半天,又是體力活又是腦力活的,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局裏的食堂,是不是該安排上了?”
蘇晴月怔住了。
她以爲那個所謂的“老規矩”就是蹭頓飯是句玩笑話。
一個普通報警人,做完筆錄,居然還想在公安局食堂蹭飯?這合理嗎?
就在她準備義正言辭地拒絕時,筆錄室的門被推開了,張強那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剛從技術科那邊回來,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但看到林墨那副饞貓似的表情,還是忍不住嘴角一抽。
“行了,別爲難小蘇了,”張強對着林墨沒好氣地擺了擺手,“食堂在那邊,自己去,就說是我讓你去的。吃完趕緊滾蛋,別在這兒礙眼!”
“得嘞!謝謝張隊!張隊威武!”林墨瞬間眉開眼笑,沖着蘇晴月擠了擠眼,吹着口哨就朝着食堂的方向溜達過去了,那背影,要多瀟灑有多瀟灑。
筆錄室裏,只剩下蘇晴月一個人,風中凌亂。
所以,這個“老規矩”......居然是真的?
......
與此同時,公安局技術科的解剖室外,氣氛卻與林墨的輕鬆愜意截然相反,壓抑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幾名技術科的警員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正圍着那個從河裏釣上來的黑色行李箱。
箱子已經被清理幹淨,外表沒有任何能證明其來源的標識。密碼鎖是常見的三位數密碼,想要暴力破解很容易,但爲了盡可能地保全證據,他們選擇了更精細的技術開鎖。
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技術員拿着專業的工具,在密碼轉盤上撥弄着。
室內安靜得只聽得見“咔噠、咔噠”的輕微聲響和衆人壓抑的呼吸聲。
送走林墨的張強站在玻璃窗外,面色凝重地看着這一切。
他的刑警直覺告訴他,這個箱子,絕對不是惡作劇那麼簡單。那沉得嚇人的分量,和從箱子接縫處隱隱滲出的、混合着河水腥味的異樣氣味,都讓他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終於,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隨着老技術員手中工具的最後一次撥動——
“咔噠”一聲。
鎖,開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兩名年輕警員對視一眼,戴着雙層手套的手,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行李箱的蓋子掀了開來。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惡臭,瞬間從箱子裏噴涌而出,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
離得最近的兩名新入職的年輕警員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
然而,比這股惡臭更讓人驚駭的,是箱子裏的東西。
那根本不是什麼金條,也不是什麼違禁品。
箱子裏,塞着一個被厚厚的黑色塑料袋層層包裹的、不規則的塊狀物。
一名法醫,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劃開了塑料袋的一角。
露出的,是帶着屍斑的人類皮膚。
隨着塑料袋被完全揭開,裏面的東西終於完整地暴露在了衆人眼前。
那一瞬間,整個技術科,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箱子裏裝着的,是一具人類的軀幹。
沒有頭,沒有雙臂,也沒有雙腿。
只有一截從脖頸被齊齊切斷,到部被殘忍肢解的,赤裸的,冰冷的,殘缺不全的......屍體!
死寂只持續了不到三秒鍾。
“嘔——”
終於有一名年輕的警員忍不住,沖到角落的洗手池邊劇烈地幹嘔起來。
“一級重案!立刻上報市局!請求技術支援!”
張強的咆哮聲在走廊裏炸響,他雙目赤紅,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牆上。
整個城南公安局,仿佛一台瞬間被激活的戰爭機器,在這一刻,徹底沸騰了!電話鈴聲、急促的腳步聲、此起彼伏的指令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緊張而肅殺的序曲。
而此時,始作俑者林墨,摸着肚子,心滿意足地從食堂裏走出來,嘴裏還哼着小曲。
“紅燒排骨,土豆燉牛腩,再加個炒青菜,局裏的食堂,永遠的神!”
他打了個飽嗝,沐浴着夕陽的餘暉,騎上自己那輛被一起拉回來的破舊的小電驢,扛起釣具包,悠哉悠哉地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