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胸針躺在黑絲絨上，幽藍的青金石在漸暗的天光裏，像一只深邃的眼睛，沉默地凝視着林晚意。
沒有署名，沒有緣由，只有這枚價值不菲、工藝精湛且意涵微妙的禮物。它出現的時機，恰好在她沉浸於“鶴舞”創作的關鍵時刻，仿佛一個無聲的旁觀者，洞悉她的進展，甚至……她的心緒。
林晚意拿起胸針，指尖摩挲過冰涼銀質上細膩的羽毛脈絡。這絕非偶然。送禮者知道她的地址，知道她正在進行的作品主題（鶴與羽毛），並且，擁有相當的財力和品味。
會是誰？
蘇清河？他確實知道姜鶴的定制，但他氣質清冷，不似會做這種曖昧贈禮之事，且這胸針風格更偏現代精致，與他店裏的古韻不同。
姜鶴？她倒是熱情直接，如果是她，大可以當面贈送作爲鼓勵或預付的喜悅，沒必要匿名。
那個發短信的神秘人？風格似乎也不太吻合。短信 cryptic 而簡潔，這胸針卻帶着一種近乎直接的、物質性的關注。
還有……宴會廳二樓那個模糊的人影？
紛亂的思緒在腦海中盤旋，卻找不到確切的落點。她將胸針重新放回盒中，蓋上蓋子。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無論這饋贈背後是善意、觀察還是其他，她都不能被擾亂心神。
“鶴舞雲間”已到了最後也是最緊要的收尾階段。
她深吸一口氣，將胸針盒子推到書桌角落，重新坐回繡架前。
最後的部分，是仙鶴點睛，以及雲霧最虛緲處的處理。
點睛之筆，關乎整幅作品的神韻。林晚意換上了最細的一枚針，穿好那縷唯一的墨黑絲線。她閉目凝神片刻，回憶着姜鶴設計圖中那只鶴回眸時的孤高與靈動，也回憶着前世在資料上看過的、那些古代畫作中鶴的睛目——並非簡單的圓點，而是一個蘊含了光彩、情緒乃至生命力的微小宇宙。
睜開眼，她俯下身，屏住呼吸，指尖穩定得不可思議。針尖精準地刺入預定位置，極細的墨黑絲線被帶入，不是平鋪，而是用了極微小的打籽針法，在緞面下形成一個立體而深邃的黑色小點，又在邊緣用近乎透明的淺灰絲線，以虛針輕輕勾勒出一點高光。
一針，兩針，三針。
當最後一針完成，輕輕拉緊絲線，剪斷。她緩緩直起身，退後半步。
繡架上的仙鶴，仿佛瞬間被注入了靈魂。那雙用墨黑與淺灰構築的“眼睛”，在銀灰與月白的羽毛襯托下，竟真的煥發出一種穿透繡面的神采，回眸間似有睥睨，又有掙脫束縛、向往雲天的渴望。它與周圍虛實相生的雲霧融爲一體，卻又卓然獨立。
成了。
林晚意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感到後頸和肩膀傳來一陣強烈的酸痛，眼睛也幹澀發脹。連續多日的高強度專注，身體早已疲憊不堪，但精神卻被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充盈着。
她仔細檢查了作品的每一個細節，確認無誤後，才小心地將繡片從繡架上取下，用幹淨的軟襯和素紙層層包裹好，放入一個定制的硬殼畫盒中。
此時，夜色已深。萬籟俱寂。
她看向角落那個裝着羽毛胸針的盒子。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打開。
幽藍的青金石在台燈下流轉着更神秘的光澤。她將它拿起來，鬼使神差地，別在了自己那件亞麻襯衫的衣領上。
冰涼的觸感貼着鎖骨。鏡中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神色疲憊，但眼神清亮堅定，那枚羽毛胸針爲她素簡的衣着添了一抹難以言喻的、帶着冷冽氣息的亮色。
第二天上午，姜鶴如約而至。這次她是一個人來的，顯得更加迫不及待。
當林晚意打開畫盒，將那幅完成的“鶴舞雲間”主體繡片在她面前緩緩展開時，姜鶴瞬間屏住了呼吸。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繡片，從仙鶴的神態，到羽毛的光澤層次，再到雲霧的虛實縹緲。許久，她才發出了一聲極輕的、近乎嘆息的“哇……”。
“太美了……比我想象的，比繡樣上畫的，還要美上一百倍！”姜鶴的聲音帶着激動地顫抖，她指着仙鶴的眼睛，“這裏！就是這裏！活的！林小姐，你是怎麼做到的？這根本不是刺繡，這是……這是把魂繡進去了！”
她繞着桌子，從各個角度仔細欣賞，愛不釋手。“袖口和前襟的那些小雲紋我也看了，簡潔又有力，和後背的主圖呼應得太好了！完美，真的完美！”
姜鶴當場痛痛快快地支付了尾款，數額比約定的還要豐厚一些。“這是你應得的！這手藝，這效果，值這個價，甚至更多！”她興奮地規劃着，“我得趕緊讓裁縫把衣服做出來！下個月的盛典，我有預感，這套行頭絕對會炸場！”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林晚意，目光落在她衣領的羽毛胸針上，愣了一下：“咦，這胸針……好別致，跟你今天的氣質很搭。新買的？”
林晚意下意識地摸了摸胸針，含糊道：“別人送的。”
姜鶴沒有深究，轉而熱切地說：“林小姐，你有沒有考慮過，把你的作品和制作過程展示給更多人看？比如，開個直播什麼的？”
“直播？”林晚意微微蹙眉。她想過未來或許需要宣傳，但沒想過這麼快，以如此直接的方式。
“對啊！”姜鶴顯然很有想法，“你看，現在傳統文化、手工技藝復興是大趨勢。但很多展示要麼太曲高和寡，要麼太娛樂化。你這種真才實學，又有審美，過程本身就很療愈、很吸引人。不露臉也行，就聚焦在手上，聚焦在一針一線上。我可以幫你引流！等你有了粉絲基礎，以後接定制、做自己的品牌都會容易很多！”
林晚意心動了。姜鶴說得有道理。酒香也怕巷子深，尤其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她需要讓“錦繡閣”被人看到，而直播或許是一個相對可控、低成本的開端。不露臉，只展示技藝，也符合她目前想保持低調、專注本心的狀態。
“我……考慮一下。”她沒有立刻答應。
“別考慮了！試試嘛！”姜鶴極力鼓動，“就從簡單的開始，繡個小花樣，跟大家聊聊針法絲線。我今晚就在我的賬號預熱一下，說我那套驚豔戰袍的核心刺繡，出自一位深藏古城的神秘高手，過兩天會開直播展示技藝！保證能吸引一波好奇的粉絲過來！”
在姜鶴的熱情推動下，林晚意最終點了點頭。“好吧。那就……試試看。”
送走歡天喜地的姜鶴，小院重歸平靜。但林晚意知道，一些事情正在起變化。
她答應了直播，一個她從未涉足的領域。這意味着她將主動走到某種程度的“台前”，盡管是不露臉的台前。這會帶來關注，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那枚來歷不明的羽毛胸針依舊別在衣領上，冰涼的存在感時刻提醒着她，暗處可能存在的目光。
還有林家、周家那邊，幾天的平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壓抑。他們不可能真的對她那天的決裂宣言無動於衷。那個在宴會上試圖調換酒杯的侍應生背後的人，也尚未浮出水面。
她坐到書桌前，打開幾天未曾主動查看的社交軟件。忽略掉那些因姜鶴預熱而開始出現的零星@和猜測，她點開了本地的新聞推送。
手指滑動，一條財經版塊的消息映入眼簾，標題並不十分醒目，卻讓她目光驟然凝固：
【林氏集團千金學成歸國，或將進入集團歷練】
配圖是一張機場抓拍照。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簡約的白色連衣裙，容貌清麗，對着鏡頭露出略顯羞澀卻難掩優越感的微笑。正是林婉兒。比她記憶中前世的歸來，似乎提前了那麼一點點。
報道措辭謹慎，稱其爲“林氏集團董事長林宏遠先生的獨生女”，只字未提任何關於“養女”或之前生日宴的風波，顯然被刻意淡化或壓下了。
林婉兒回來了。
在她剛剛完成第一單作品、即將嚐試邁出新一步的時候。
林晚意關掉手機屏幕，看向窗外。陽光正好，牆角那株小白花在微風裏輕輕搖曳。
前世的夢魘與現實的身影，即將重疊。
而她的“錦繡閣”，她的刺繡之路，才剛剛繡出第一只振翅的鶴。
平靜的古城深巷，暗流悄然加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