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神京,榮國府。
月夜定情後的幾日,彩霞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恍惚又甜蜜的狀態裏。
發間那支玉簪她白日不敢戴,只在夜裏對鏡自照時,才小心翼翼地簪上,指尖撫過溫潤的玉蘭花苞,心裏便像浸了蜜糖,又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跳不休。
王震的影子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他溫柔的眼神,低沉的嗓音,還有額頭上那個珍重的輕吻……每每想起,都讓她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一遍遍回味。
可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不安與惶恐。
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這是深宅大院裏最忌諱的事,一旦敗露,她會被打死的!
還有太太……太太若是知道了……
這日午後,王夫人小憩醒來,喚彩霞進去伺候梳洗。
彩霞正心不在焉地擰着帕子,忽聽王夫人問道:“前幾日讓你找的那部《金剛經》注疏,可找到了?”
彩霞手一抖,帕子差點掉進盆裏,忙定了定神,回道:“回太太,奴婢找遍了小書房,只找到兩種常見的注本,都不是太太要的李卓吾先生批點的那一版。許是收在後頭大書房裏了,或是哪位爺借去看了未還。”
王夫人皺了皺眉,捻着腕上的佛珠,淡淡道:“李卓吾的注本雖有些狂悖之言,但於經義偶有發人所未發處。罷了,既然一時尋不着,你且去後頭大書房再細細找找,若實在沒有,便罷了。”
“是。”彩霞應下,心中卻是一動。
大書房……那裏可不比內院小書房,常有外院仆役值守打掃。
她是不是……有可能遇見他?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
她努力壓下臉上的熱意,收拾了水盆帕子,退了出去。
去往大書房要穿過一道垂花門,算是進入外院的範疇。
彩霞深吸一口氣,理了理衣裙,又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發髻——那裏空空如也,玉簪被她藏在枕下。
她有些失望,又鬆了口氣,這才垂首斂目,規規矩矩地往大書房去。
大書房位於榮禧堂東側,是一處軒敞清幽的所在,藏書頗豐。
此時午後,並無主子在此,只有一個負責灑掃看管的老蒼頭坐在門外廊下打盹。
彩霞說明來意,老蒼頭懶洋洋地揮揮手,示意她自便。
書房內光線微暗,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散發出陳年紙張和淡淡樟腦的味道。
彩霞依着記憶,在標有“釋家類”的書架前仔細翻找。
她心思本就不全在書上,目光不時瞥向門口,既盼着那個身影出現,又怕他真的出現。
正尋着,忽聽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彩霞心頭一跳,猛地回頭,卻見王震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幾步遠處,手裏拿着一塊抹布,似是正在擦拭書架。
他穿着一身半舊的靛藍布衫,身姿挺拔,見她回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恭謹,微微躬身:“原來是彩霞姐姐。姐姐是來替太太找書?”
彩霞的臉“騰”地紅了,心如擂鼓,慌亂地點頭:“是……太太要找李卓吾批點的《金剛經》注疏。”
她目光躲閃,不敢與他對視,生怕泄露了心底翻涌的情思。
王震眼中掠過一絲笑意,臉上卻一本正經:“李卓吾的注本?我前幾日在整理最東頭那排書架時,似乎瞥見過一函藍布封套的,像是佛經注疏,不知是不是姐姐要找的。”
他指了指書房深處。
“真……真的?”彩霞眼睛一亮,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姐姐隨我來看看便知。”王震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朝那邊走去。
彩霞猶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最東頭的書架緊靠着後窗,光線更暗,也更爲僻靜。
王震停下腳步,轉身,兩人便置身於兩排高大書架形成的狹窄通道裏,外面廊下老蒼頭的鼾聲隱約可聞,更顯得此處靜謐。
“可是這一函?”王震從書架上層取下一函藍布套的書,轉身遞向彩霞。
兩人距離很近,他溫熱的呼吸幾乎拂在她的額發上。
彩霞心跳如狂,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手指。
那熟悉的溫熱觸感讓她一顫,書函差點脫手。
王震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連同書函一起,包裹在他寬大的掌心裏。
他的手掌幹燥溫暖,帶着薄繭,牢牢地握着她微涼顫抖的手。
“你……放手……”彩霞聲如蚊蚋,試圖抽回手,力道卻微弱得可憐。
她臉頰滾燙,耳根紅透,既怕被人看見,心底卻又貪戀這片刻的親密。
“幾日不見,姐姐可曾想我?”王震非但不放,反而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用氣音問道。
那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起一陣酥麻的戰栗。
彩霞渾身發軟,幾乎站不住,只能倚靠着身後的書架,羞得閉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不住顫抖。
“你……你別胡說……快放開,讓人瞧見……”
“這裏僻靜,那老蒼頭睡得沉。”王震低笑,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帶着不容拒絕的溫柔,“姐姐還沒回答我。那支玉簪……夜裏可曾戴上過?”
他提起玉簪,彩霞心中更是慌亂甜蜜交織,咬着唇,輕輕點了點頭。
王震笑意更深,目光在她嫣紅的唇上流連片刻,才稍稍退開些,鬆開了手,卻將另一只手裏一直拿着的抹布放下,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線裝書冊。
“姐姐要找的,可是這個?”他將書冊遞過去。
彩霞定睛一看,書冊封皮上正是《金剛經解》幾個字,旁邊有小字注“卓吾老子批點”。
她愕然抬頭:“這……你……”
“我前日整理時便看到了,想着太太或許會找,便先收了起來。”王震笑容溫煦,眼神卻帶着深意,“方才見姐姐來找,便知猜對了。”
他竟如此細心……彩霞心中微動,接過書冊,指尖拂過泛黃的紙頁,低聲道:“多謝你。”
“能爲姐姐分憂,是我的榮幸。”王震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又道,“這書中李卓吾的批語,頗有些驚世駭俗之處。太太近日心緒不寧,讀這個……也不知是否適宜。”
彩霞聞言,想起王夫人近日確實時常怔忡,夜裏睡不安穩,便道:“太太自有分寸。我們做奴婢的,只管聽吩咐便是。”
“姐姐說的是。”王震點頭,話鋒卻一轉,“不過,我倒是想起一句這書中的話,覺得有些意思。”
他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奇異的韻律,緩緩念道:“‘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衆生,自性覺即是佛。’”
他念得慢,一字一句,仿佛帶着某種深意,目光卻緊緊鎖着彩霞的眼睛。
“姐姐覺得,這話如何?”
彩霞雖在王夫人身邊,耳濡目染也略知些佛理,但王震此刻念出這話,那眼神和語氣,總讓她覺得不只是在論佛。
她有些茫然地搖頭:“我……我不大懂這些深奧的。”
王震笑了笑,不再解釋,只是道:“不懂也好。世事紛擾,有時候,跟隨本心,或許比苦苦外求更重要。”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讓彩霞心頭又是一跳。
“書已找到,姐姐快回去吧,免得太太久等。”王震退後一步,恢復了恭敬守禮的姿態,仿佛剛才那番親昵私語從未發生過。
彩霞握緊手中的書冊,點了點頭,轉身匆匆離去。
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逆光中,王震的身影挺拔地立在書架之間,正抬頭望着高處,側臉線條清晰,神情專注,仿佛真的只是在整理書籍。
可只有彩霞知道,方才那狹窄通道裏的溫度、觸感和低語,是多麼真實而熾熱。
她懷揣着那本《金剛經解》,還有滿腔理不清的甜蜜與慌亂,快步回到王夫人院中。
王夫人正坐在臨窗的炕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睜開眼:“找到了?”
“找到了。”彩霞將書冊奉上,低眉順目,“是在大書房東頭書架找到的。”
王夫人接過,隨手翻開一頁,目光落在那些墨跡淋漓、頗有狂態的批注上,眉頭微蹙,半晌不語。
彩霞垂手侍立,心中忐忑,不知太太是否看出什麼異樣。
“這書……似乎有人近期翻動過。”王夫人忽然道,指尖拂過書頁邊緣,那裏有一處極淺的、新鮮的折痕。
彩霞心中一驚,忙道:“許是……許是整理書架的仆役不小心碰到的。奴婢找到時,這書函外並無塵土,想來是不久前剛有人擦拭過書架。”
王夫人抬眼,目光銳利地看了彩霞一眼。
彩霞強自鎮定,手心卻已沁出冷汗。
“嗯。”王夫人不置可否,將書放在炕桌上,“今日起,晚間歇下前,你便讀一段這書中的注疏與我聽罷。李卓吾之言雖狂,倒也有滌蕩心胸之效。”
“是。”彩霞應下,心中卻叫苦不迭。
要她讀這些佶屈聱牙的批注?
晚間,彩霞果然依命,在王夫人寢榻外的腳踏上坐了,就着燭光,磕磕巴巴地念着那些深奧又大膽的批語。
王夫人半倚在引枕上,閉目傾聽,手中捻着佛珠,神色莫測。
當彩霞念到那句“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衆生,自性覺即是佛”時,王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
彩霞的心也提了起來。
這句……正是白日裏王震念過的。
“停。”王夫人忽然開口,聲音有些飄忽,“這句……再念一遍。”
彩霞依言重復。
王夫人沉默良久,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半晌,她才揮揮手:“罷了,今日就到這裏。你下去吧。”
彩霞如蒙大赦,連忙放下書冊,行禮退出。
走到門外,夜風一吹,她才發覺自己後背竟已驚出一層薄汗。
屋內,王夫人獨自對着跳躍的燭火,目光落在炕桌上那本《金剛經解》上,許久未動。
“自性迷即是衆生,自性覺即是佛……”她低聲重復,眼神幽深,不知想到了什麼。
窗外,月色朦朧。
一支溫潤的玉簪藏在少女枕下,一本帶着折痕的經卷置於貴婦案頭。
而那句似有意似無意傳入的佛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蕩開漣漪,攪動了某些沉寂已久的心緒。
王震躺在仆役房的大通鋪上,聽着身邊同伴的鼾聲,嘴角微微勾起。
經卷已遞,話語已傳。
種子已經播下,接下來,就是靜待它在這位吃齋念佛的太太心中,會生出怎樣的枝蔓了。
他翻了個身,鼻尖仿佛又縈繞起白日書房中,那混合了陳墨、樟腦與少女幽香的、令人心旌搖曳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