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陳冬在鐵匠倉庫的地下安全屋裏昏沉地睡了近十個小時。沒有夢境,或者說,夢境被一種更深沉的、如同沉入粘稠瀝青般的疲憊感所取代。醒來時,他感到的不是精神恢復,而是一種空洞的虛脫,仿佛有一部分自我隨着鏡子一同碎裂,散落在黑石堡那片被詛咒的土地上。

他坐起身,發現學者和影已經醒了。學者坐在角落一張小桌旁,面前攤開着一本普通筆記本,正用筆快速記錄着什麼,眼神專注,但眉頭緊鎖,偶爾會停下來,按住太陽穴,露出痛苦的神情。影則站在工作台旁,看鐵匠處理一些奇形怪狀的金屬零件,兩人低聲交談,似乎在討論某種儀式的結構。

收藏家和藥師不在。

“醒了?”鐵匠瞥了他一眼,手裏沒停,用一把刻刀在一塊暗紫色的金屬片上雕琢着細密的紋路,“廚房有簡單的食物和水,自取。你的精神狀態怎麼樣?”

陳冬晃了晃依舊沉重的腦袋:“不太好。像是……少了點什麼,又多了點什麼。”他看向自己包扎的手掌,紗布下隱約傳來細微的、不同於普通傷口愈合的麻癢感。

“那是‘鏡心’污染和契約碎片殘留的靈性反應。”藥師的聲音從樓梯方向傳來。她端着一個小托盤走下來,上面放着幾支試管和一個小瓷碗。“你的血液和身體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被劇本裏的高位存在‘標記’了,尤其是你最後用精神直接沖擊契約流,還握持過【破碎的鏡心】。這種標記未必是壞事,但也絕不算好。它可能讓你對相關領域的詭異更敏感,也可能讓你更容易被它們‘嗅到’。”

她將托盤放在陳冬旁邊的矮幾上:“先吃點東西,然後把這個喝了。”她指了指瓷碗裏冒着熱氣、散發苦澀草藥味的暗綠色液體,“穩定精神,壓制污染擴散的。會有點惡心和困倦,是正常反應。”

陳冬沒有多問,他知道藥師在這方面是專家。他先去簡單洗漱,吃了點面包和水,然後端起藥碗,一飲而盡。液體入喉,果然傳來強烈的反胃感和眩暈,緊接着一股沉重的困意襲來。他勉強走回折疊床躺下,幾乎瞬間又陷入了半昏睡狀態。

這一次,他做夢了。

夢境裏,他懸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由無數破碎鏡片構成的虛空之中。每一片鏡子裏都映出不同的“他”:穿着白大褂冷靜分析的醫生、穿着病號服驚恐蜷縮的患者、在黑石堡中掙扎求生的玩家、甚至還有幾個面容模糊、眼神空洞、仿佛屬於“別人”的影子。這些倒影有的在尖叫,有的在冷笑,有的在無聲地質問,所有的聲音和目光都匯聚到他身上,形成令人崩潰的噪音洪流。

而在所有鏡子碎片的深處,那片最深沉的黑暗裏,有一點銀灰色的光霧在緩緩旋轉、膨脹——正是【破碎的鏡心】。它像一個黑洞,吸引着所有破碎的倒影,又像一個扭曲的透鏡,將那些倒影折射得更加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你看我像人還是像詭……”

低沉、重疊、仿佛從鏡淵最底層傳來的囈語,直接響徹在他的意識核心。

無數個“他”的倒影齊聲開口,又像是那銀灰光霧本身在發問。

陳冬在夢中感到窒息。他想回答,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逃離,卻動彈不得。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些倒影被光霧吞噬、扭曲、再吐出,變得更加怪異,然後再次撲向他。

就在他感覺自己意識即將被徹底撕碎、同化時,掌心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猛地驚醒,冷汗浸透衣衫,心髒狂跳如同擂鼓。他低頭看向右手,包扎的紗布不知何時鬆開了一角,掌心那道被鏡片割破的傷口,正滲出極其微弱的、銀灰色的光芒,光芒一閃即逝,但傷口周圍,皮膚下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如同血管般蔓延的淡銀色紋路,若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察覺。

是藥效?還是【破碎的鏡心】的污染已經開始向身體滲透?

“做噩夢了?”學者的聲音傳來。她已經停止了記錄,正擔憂地看着他。“你剛才……好像在掙扎,還說了夢話。”

“我說了什麼?”陳冬喘息着問。

“聽不清……好像是‘鏡子’、‘不要看’之類的。”學者猶豫了一下,“我……我也開始做奇怪的夢了。夢裏有很多符號、文字在旋轉,還有低語……是那本書裏的內容。即使它被封存了,那些知識……好像還留在我腦子裏,自己在生長。”

影悄無聲息地走到近處,看了一眼陳冬滲着微光的手掌,沉默片刻,道:“污染已經開始內化。你需要盡快決定如何處理【破碎的鏡心】。長期攜帶,即使有隔離措施,它也會緩慢影響你的心智和肉體。”

“收藏家回來了。”鐵匠忽然抬頭看向樓梯方向。

果然,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收藏家走了下來,手裏拿着一個老式的牛皮文件袋。他的臉色比昨天更加嚴肅。

“情況有些變化。”他開門見山,將文件袋放在工作台上,“我剛從幾個隱秘渠道得到消息。黑石堡劇本的‘異常結算’已經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一個契約鏈條的強制斷裂,即使在詭域的歷史裏也不多見。尤其涉及到‘鏡’與‘契約’這兩個敏感領域。”

他看向陳冬:“‘血色盛宴’那邊有異動。他們似乎對‘契約擾亂者’很感興趣,可能認爲你有某種幹擾甚至‘竊取’契約的潛質。有傳聞說,他們在尋找一個剛經歷鏡類劇本、鏡子損毀、且獲得相關稱號的新手玩家。描述……和你很像。”

陳冬心中一沉。“血色盛宴”,那個崇尚弱肉強食、甚至主張在現實使用詭異力量的激進玩家組織。

“他們想做什麼?招攬?還是……掠奪?”學者緊張地問。

“都有可能。”收藏家推了推眼鏡,“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可能具備‘契約擾亂’能力的玩家,無論是作爲工具、研究樣本,還是作爲獻給某些更貪婪存在的‘貢品’,都有價值。尤其是你現在處於序列起始道具損毀的虛弱期,正是最容易下手的時候。”

“官方背景的組織呢?‘燈塔會’呢?”陳冬問。

“‘燈塔會’行事更隱蔽,他們或許也在觀察,但未必會直接介入保護你。他們更關注宏觀的‘真相’和‘對抗’,對個體玩家的命運……要看價值。”收藏家語氣平淡,“至於真正的官方力量……他們是否存在,以何種形式存在,都是謎。我們接觸不到那個層面。”

他打開文件袋,抽出幾張模糊的照片和幾頁打印資料。“所以,你必須加快行動。我通過一些關系,打聽到一個可能的線索。在城市東區,有一個被稱爲‘舊物市場’的地方,表面上是買賣古董雜貨的夜市,實際上是玩家之間交易情報、材料、甚至進行某些隱秘儀式的中立灰色地帶。那裏偶爾會出現一些懂得‘詭異物質處理’和‘序列道具維護’的奇人異士。”

他將一張照片推給陳冬。照片是在夜晚拍攝,畫面模糊,顯示一個狹窄、燈光昏黃的巷子,兩旁是堆積如山的舊貨攤,人影綽綽,氛圍詭異。照片角落,一個攤位的陰影裏,隱約能看到一個佝僂的老者,面前似乎擺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閃爍着微光的物件。

“這個人,綽號‘拾荒匠’。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和來歷。他偶爾會在‘舊物市場’出現,專門收購和出售各種‘沾染不祥’的物品,也接一些‘特殊處理’的活兒。據說他對‘鏡類’和‘契約類’的遺留物有些研究。”收藏家頓了頓,“但找他辦事,代價不菲,而且……風險極高。他本身可能就不是正常人,交易方式也往往不循常理。”

“我怎麼找到他?”陳冬看着照片,心頭升起一絲希望,但更多的是警惕。

“‘舊物市場’只在農歷逢五、逢十的午夜至凌晨四點開放。入口不固定,但持有‘門票’或懂得特定‘路徑’的人能找到。我可以給你一張臨時門票,以及進入的大致方法。”收藏家取出一張皺巴巴的、仿佛被火燒過一角的黑色紙片,上面用暗紅色的顏料畫着一個扭曲的鑰匙圖案。“但記住,進去之後,一切靠你自己。那裏魚龍混雜,不僅有玩家,可能還有被吸引來的低級詭異、乃至一些遊蕩的‘中立存在’。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輕易展示你的財物,尤其是【破碎的鏡心】和【契約碎片】。”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

“明天就是初五。”收藏家看了看日期,“你只有今晚的準備時間。你需要一些東西:能掩蓋你身上‘標記’氣息的符咒或藥物——藥師可以幫你準備,但效果有限且有時效;一件能在關鍵時刻提供保護的物品——鐵匠可以幫你趕制一件小東西,用你的點數支付材料費;還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和底線。你是去尋求修復鏡子的線索,不是去獻祭自己。如果代價超出你能接受的範疇,立刻放棄。”

陳冬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他沒有選擇。等待只會讓污染加深,讓覬覦者更有機會。

“我跟你一起去。”影忽然開口。

收藏家和陳冬都看向他。

“我對‘影’的感知,在那裏或許有用。而且,兩個人互相照應,總比一個人安全。”影的聲音依舊平淡,“我對‘拾荒匠’也略有耳聞,或許能幫你判斷一些情況。”

陳冬看向收藏家。收藏家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可以。影的能力很適合那種環境。但你們必須約定好緊急聯絡和撤離的方式。”

接下來的一天,陳冬和影在藥師的指導下,服用了一些穩定精神和暫時壓制氣息的藥物(陳冬額外支付了150點數)。藥師還給了他們每人一小瓶刺鼻的“驅邪粉”,聲稱對低階遊蕩詭異有一定驅散效果。鐵匠則用陳冬提供的200點數,加上一些庫存的邊角料,連夜趕制了兩枚小巧的、刻有簡單防護和警示符文的青銅指環,分別交給陳冬和影。

“遇到強烈的惡意或詭異能量沖擊,指環會發燙示警,並能抵擋一次不強的精神侵蝕或物理詛咒。”鐵匠言簡意賅,“只有一次,別指望它救命。”

傍晚,收藏家再次詳細交代了進入“舊物市場”的路徑和注意事項。方法聽起來有些荒誕:需要在午夜時分,前往東區一片待拆遷的老城區,找到一堵畫着褪色兒童塗鴉的磚牆,背對牆壁,閉眼默數十三秒,然後向左側陰影最濃處走三步,再睜開眼……如果運氣(或者說,符合了某種規則),就會看到不同的景象。

“記住,市場內有幾條默認規則:一、禁止直接爭鬥殺人(但間接手段不限);二、交易自願,錢貨兩訖(‘錢’包括點數、物品、信息甚至身體部件);三、不要長時間凝視任何攤主的臉或他們貨物中的‘活物’;四、聽到搖鈴聲,立刻停下所有動作,低頭閉眼,直到鈴聲停止。”收藏家嚴肅叮囑,“違反規則的人,會消失。不是死亡那麼簡單,是‘消失’。”

午夜臨近。陳冬和影換上了深色不起眼的便服,將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都留在了安全屋,只帶了必要的藥物、指環、門票、以及用特殊鉛盒層層包裹的【破碎的鏡心】和【契約碎片】——鉛盒是鐵匠提供的,能最大程度隔絕氣息。

學者留在安全屋繼續與腦內的知識對抗。收藏家和藥師會通過某種方式關注市場外圍的動靜,但無法直接介入。

兩人離開倉庫,融入城市午夜的陰影中,向着東區那片被遺忘的老城進發。

街道空曠,路燈昏暗。經過黑石堡的經歷後,陳冬看待現實世界的眼光已然不同。他注意到一些以往忽略的細節:路燈下影子不自然的拉伸和扭曲;店鋪櫥窗玻璃上偶爾閃過的、並非行人倒影的模糊輪廓;小巷深處傳來的、仿佛竊竊私語又似風聲的細微聲響……現實世界,確實在變得“稀薄”,詭域的污染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擴散。

按照收藏家的指示,他們找到了那片待拆遷區。斷壁殘垣在月光下如同巨獸的骨架,寂靜得可怕。他們很快找到了那面畫着幼稚太陽和歪扭小人的磚牆。

午夜十二點整。

陳冬和影對視一眼,同時轉身,背對牆壁,閉上眼睛。

黑暗中,聽覺變得敏銳。遠處隱約的車聲,近處風吹過瓦礫的沙沙聲,還有……一種極其細微的、仿佛很多人同時低聲哼唱的、不成調的旋律,從四面八方幽幽傳來。

一、二、三……陳冬在心中默數。

數到第十三秒時,他感到周圍的溫度似乎下降了幾度,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的、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

他按照指示,向左邁出三步。腳步落下,觸感從粗糙的水泥地變成了某種鬆軟、略有彈性的物質,像是……潮溼的泥土?

他睜開眼。

眼前的景象完全變了。

不再是廢棄的拆遷區,而是一條狹窄、蜿蜒、看不到盡頭的古老街道。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低矮店鋪,大多門窗緊閉,只有少數掛着昏暗的油燈或燈籠。建築風格雜亂,有中式的木結構瓦房,有西式的石砌拱門,甚至還有一些難以辨認時代的、歪斜扭曲的棚屋。路面鋪着不規則的石板,縫隙裏生長着散發微光的、暗藍色的苔蘚。

空氣中混雜着千奇百怪的氣味:熏香、腐肉、鐵鏽、草藥、甜膩的香水、還有難以言喻的腥臊。形形色色的人影在街道上緩慢移動,有的穿着現代服裝,有的裹着古老袍服,有的甚至看不清形體,只是一團移動的陰影或霧氣。大多數人都低着頭,行色匆匆,避免與旁人有目光接觸。

這裏就是“舊物市場”。

陳冬感到胸口貼身存放的鉛盒傳來一陣輕微的、有節奏的搏動,仿佛裏面的【破碎的鏡心】感應到了什麼,變得活躍起來。他立刻收斂心神,壓制住那股沖動。

影壓低帽檐,示意陳冬跟上。兩人如同兩滴水融入河流,沿着街道邊緣,緩緩向前移動。

他們看到一些攤位:一個蒙面人面前擺着幾排玻璃罐,裏面浸泡着各種生物器官和蠕動的未知物體;一個老婦人蹲在地上,面前鋪着一塊髒兮兮的布,上面擺着幾本封面無字的破舊書籍和幾塊顏色詭異的骨頭;一個戴着高禮帽、看不見臉的男人,靜靜地站在陰影裏,身前立着一個牌子,上面用血紅色的字寫着“典當:記憶、情感、壽命”……

每一次目光掃過這些攤位,陳冬都感覺自己的【契約擾亂者】稱號似乎在微微發熱,仿佛與那些涉及交易、契約、規則的攤位產生了某種隱晦的共鳴。他立刻移開視線,不敢深究。

他們要找的是“拾荒匠”。按照收藏家的描述,他通常在最偏僻、最陰暗的角落,攤位也最不起眼。

兩人在迷宮般的街道裏穿行了近半個小時,避開了幾起明顯不懷好意的打量和幾次看似偶然的身體接觸。指環一直冰涼,說明尚未遇到直接威脅。

終於,在一條死胡同的盡頭,一個幾乎被陰影完全吞噬的角落裏,他們看到了一個佝僂的身影。

那是一個極其瘦小的老人,裹在一件破爛得看不出顏色的寬大袍子裏,蹲坐在一張破草席上。他面前沒有擺太多東西,只有幾個歪倒的陶罐,一個生鏽的鐵盒,以及幾件看起來像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毫無價值的零碎物品。他低垂着頭,花白稀疏的頭發遮住了臉,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塑。

但陳冬懷裏的鉛盒,搏動得更加明顯了。那種感覺,不是活躍,而是一種……共鳴,或者說,被吸引。

就是這裏。

陳冬和影對視一眼,緩緩走近。在距離攤位約五步遠的地方停下——這是收藏家建議的安全距離。

“老先生。”陳冬壓低聲音,用事先準備好的說辭開口,“聽說您這裏,能處理一些……‘特別’的東西。”

老人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低着頭,仿佛睡着了。

影上前半步,將一小塊事先準備好的、浸染了特定草藥汁液的碎布(由藥師提供,據說能引起某些存在的注意)輕輕放在攤位邊緣。

碎布接觸到地面的瞬間,老人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他抬起了頭。

帽子下的臉,讓陳冬心髒驟停了一拍。

那不是一張人類的臉。至少,不完全是。

老人的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仿佛瓷器碎裂後又重新黏合起來的蒼白色疤痕,將五官扭曲得不成比例。一雙眼睛極其巨大,瞳孔是渾濁的黃色,沒有眼白,占據了眼眶大部分位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陳冬。他的嘴巴很小,嘴角幾乎裂到耳根,此刻緊閉着,但陳冬仿佛能聽到那裏有無數細碎的、如同玻璃摩擦般的聲音在竊竊私語。

“特……別的東西……”老人的聲音幹澀刺耳,像是沙石在金屬管道裏滾動,“我聞到了……鏡子的哭泣……和契約的血腥……你帶來了……有趣的小玩意兒……”

他的黃色巨眼,直勾勾地落在了陳冬的胸口——準確地說,是鉛盒的位置。

陳冬強壓下後退的沖動,盡量保持鎮定:“我有一面鏡子碎了,核心殘留了下來,但受到了污染。我想知道,有沒有辦法……讓它重新‘完整’,或者找到替代它的方法。”

“完整……嘻嘻……”老人發出令人牙酸的輕笑,“鏡子碎了,就是碎了。就像人死了,就是死了。想要‘完整’?可以啊……用更多、更新鮮的‘碎片’來填補……或者,把自己也變成‘碎片’,融爲一體……你想選哪個?”

這話語中的惡意和誘惑幾乎不加掩飾。陳冬握緊了拳,掌心傷口傳來細微刺痛。

“我需要更……常規一點的方法。修復,或者重塑的線索。”陳冬堅持道。

老人巨大的黃色眼珠緩緩轉動,似乎在打量陳冬,又似乎在看着他身後無形的某物。“常規?在這裏?嘻嘻……你身上有‘契約’的味道……還有‘擾亂者’的標記……你不常規,你的鏡子也不常規……它渴望着‘混亂’,渴望着‘認知’,渴望着……更多的‘倒影’來吞食……”

他伸出枯瘦如雞爪、指尖漆黑的手,指了指陳冬胸口:“把它……給我看看。讓我聽聽……它的‘哭聲’。”

陳冬猶豫了。拿出【破碎的鏡心】,風險極高。

影在一旁輕輕搖頭,示意謹慎。

但老人似乎失去了耐心,黃色眼珠閃過一絲不悅的幽光。“不看……就滾。帶着你的‘哭泣’和‘血腥’,去別處……等待被更貪婪的東西盯上吧……”

就在這時,陳冬懷裏的鉛盒猛地一震!一股冰寒與灼熱交織的詭異感覺瞬間穿透鉛盒,刺入他的胸膛!緊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意識一陣恍惚,眼前景象微微重疊——他看到攤位後的老人,身影似乎分裂成了兩個,一個依舊是那猙獰的疤痕臉,另一個……則是一個模糊的、由無數碎裂鏡片勉強拼湊而成的人形輪廓!

後者正用一種飢渴無比的目光,“看”着他胸口鉛盒的方向。

【破碎的鏡心】在主動回應!它渴望接觸這個“拾荒匠”,或者說,渴望接觸這個“拾荒匠”身上某種同源或互補的東西!

危險!但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陳冬一咬牙,迅速打開外衣,取出鉛盒,但沒有完全打開,只是將盒蓋掀開一條縫隙。

刹那間,銀灰色的光霧如同活物般從縫隙中絲絲縷縷地滲出,在空中緩緩飄蕩、扭結,中心那點深邃的黑暗隱約可見。一股混亂、矛盾、充滿自我質疑與認知污染的波動擴散開來。

老人的黃色巨眼驟然收縮!他臉上那些蒼白的疤痕仿佛活了過來,如同蚯蚓般微微蠕動。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興奮聲響。

“是它……是它!‘認知’的碎片……被‘影’和‘契約’玷污的雛形……美妙……太美妙了!”他伸出漆黑的手,顫抖着想要去觸碰那光霧。

“方法。”陳冬猛地合上鉛盒,隔絕了大部分氣息,聲音冷硬,“告訴我修復或重塑它的方法。或者,能安全利用它的線索。”

光霧被截斷,老人動作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暴戾,但很快被貪婪壓了下去。他死死盯着鉛盒,舔了舔開裂的嘴角。

“方法……有……但代價……你付得起嗎?”

“什麼代價?”

“第一……‘純淨的鏡胚’。一面從未映照過任何生命,且被月光和星光同時滋養超過一個周期(通常指49天)的天然水晶或特殊玻璃,打磨成鏡。這是‘錨點’。”

“第二……‘自願的倒影’。一個活物(不限人類)在清醒、自願、且深刻自我認知的狀態下,凝視這面新鏡至少七天,將其完整的‘自我認知’烙印在鏡中。這是‘內容’。”

“第三……‘污染的燃料’。你手中這個【破碎的鏡心】……以及,至少三種不同來源的、與‘鏡’或‘認知’相關的‘污染’或‘詛咒’殘留物。這是‘力量’與‘特質’。”

“第四……‘儀式的場所’。必須在‘鏡面維度’與現實重疊度較高的‘靈薄之處’進行。我知道一個地方……但進入那裏,需要‘門票’,而且……很危險。”

“第五……‘執行者’。你需要一個至少精通‘鏡’、‘認知’、‘契約’其中兩項領域知識,並且願意承擔儀式反噬風險的人來主導。這樣的人……很少,而且價格……很高。”

老人每說一條,陳冬的心就沉一分。這些條件,每一條都看似有跡可循,但又困難重重,且充滿了不可測的風險。

“你說的‘靈薄之處’是哪裏?‘門票’又是什麼?”

老人咧開嘴,露出焦黃稀疏的牙齒:“‘回音廊’……一個由無數鏡子構成的、迷失在現實與虛幻夾縫中的地方。那裏是‘鏡’之概念的顯化區域之一。‘門票’嘛……需要一面‘有故事’的鏡子,以及……在特定時間,於特定地點,進行一次小小的‘呼喚’儀式。具體方法,我可以告訴你,但這是額外的價錢。”

“至於執行者……”老人黃色的眼珠轉了轉,“或許,你可以去找‘千面’。她是一個徘徊在‘回音廊’附近的‘觀看者’之一,對鏡子有偏執的癡迷和研究。她或許願意幫忙,但她的‘報酬’……往往很特別。可能是你的一個記憶,一段情感,或者……你未來某次劇本的部分‘收獲’。”

信息量巨大,且每一個環節都布滿了陷阱。

“我如何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陳冬問。

“嘻嘻……你可以不信。”老人無所謂地聳聳肩(他的肩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帶着你的‘哭泣寶貝’離開,看看它還能在你懷裏‘安靜’多久……看看那些聞到味道的‘獵犬’,什麼時候會找上門……”

他話未說完,街道深處,忽然傳來一陣清晰、急促的搖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

老人的臉色(如果那能稱爲臉的話)驟然一變,眼中閃過一絲驚懼。“晦氣!‘巡夜人’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他迅速收起攤位上那幾件零碎,動作快得不像老人,“小子,今天到此爲止!想要更多,下次帶足‘代價’再來!記住,逢五逢十,老地方!”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如同融化般,迅速沉入身下的陰影之中,連同他的破草席和零碎物品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冬和影也是臉色一變。“巡夜人”?是維持市場規則的存在?

鈴聲越來越近,帶着一種奇特的、仿佛能滌蕩心靈的韻律,但在這詭異的市場裏,只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低頭!閉眼!”影低喝一聲,率先照做。

陳冬也立刻低下頭,緊緊閉上眼睛。

鈴聲幾乎就在他們身邊響起,伴隨着沉重、緩慢、仿佛拖着鎖鏈的腳步聲。一股冰冷、肅穆、不容置疑的氣息彌漫開來,如同寒流掃過街道。

陳冬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巨大的、非人的東西,從他們身邊緩緩走過。那東西似乎停頓了一下,仿佛“看”了他們一眼。懷裏的鉛盒和契約碎片同時傳來劇烈的震動和灼熱感!

他死死咬牙,強迫自己保持不動,連呼吸都屏住。

幾秒鍾後,腳步聲和鈴聲繼續向前,漸漸遠去。

直到聲音完全消失,又過了足足一分鍾,影才低聲說:“可以了。”

陳冬緩緩睜開眼,後背已被冷汗溼透。街道上的人影稀疏了許多,許多攤位都空了,氣氛變得更加壓抑。

“離開這裏。”影簡短道。

兩人不再停留,按照記憶中的方向,快速向市場入口處移動。這一次,他們走得很快,幾乎是小跑。

當再次看到那面畫着兒童塗鴉的磚牆時,兩人毫不猶豫地背對牆壁,閉眼默數,然後反向操作。

睜開眼時,冰冷的夜風和拆遷區的荒蕪景象重新包裹了他們。他們回到了現實世界。

看看時間,凌晨三點半。他們在舊物市場裏待了不到兩小時,卻感覺像過了一天。

“怎麼樣?”影問。

陳冬靠着冰冷的磚牆,喘了口氣,掌心傷口隱隱作痛。“線索有了,但代價……太高了。而且,真僞難辨。”

他將“拾荒匠”的話復述了一遍。

影沉默地聽着,帽檐下的陰影微微晃動。“‘回音廊’……我聽說過這個地方。傳聞是鏡類劇本的‘背景板’之一,也是某些鏡類詭異或‘觀看者’的巢穴。非常危險。‘千面’的名聲也很復雜,據說她本身就是一面‘活着的鏡子’,癡迷於收集各種倒影和認知。”

他頓了頓:“但‘拾荒匠’提到的‘純淨鏡胚’和‘自願倒影’,在理論上……確實符合‘認知序列’道具重塑的邏輯。以幹淨的‘容器’,裝載強烈的、自願的‘自我認知’作爲核心,再用原有的破碎核心和額外污染作爲‘催化劑’和‘特質添加劑’,在特殊環境裏進行儀式重塑……聽起來像是某種偏門的‘詭異煉金術’。”

“我們得找到‘純淨鏡胚’和額外的污染源,還要找到進入‘回音廊’的方法和那個‘千面’……”陳冬感到一陣無力。這些東西,每一樣都如同大海撈針,而且充滿未知風險。

“先從相對容易的下手。”影說,“‘純淨鏡胚’或許可以在玩家圈子裏懸賞收購,或者去一些特定的‘神秘學商店’或‘隱秘拍賣會’碰碰運氣。額外的污染源……我們經歷過黑石堡,你本身就有【契約碎片】,或許可以尋找其他與‘鏡’或‘認知’相關的低級劇本,主動獲取污染殘留,雖然這很危險。”

他看向陳冬:“關鍵在於,你是否決定要走這條路。修復破碎的序列起始道具,本身就意味着極高的風險和不穩定性。即使成功,新生的鏡子也未必是原來的樣子,可能會融合新的污染和特質,變得……更加難以預料和控制。”

陳冬低頭,看着自己掌心紗布下隱約的淡銀色紋路。他能感覺到,【破碎的鏡心】的污染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滲透。如果不盡快處理,他可能真的會像“拾荒匠”說的那樣,逐漸被它同化,或者吸引來更可怕的東西。

而下次強制劇本,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沒有鏡子,沒有穩定的能力,在越來越危險的劇本裏,生存率會更低。

他抬起頭,眼神恢復了平靜與決斷。

“走。”他簡單地說,“我們沒有退路。”

影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

兩人離開拆遷區,身影逐漸融入城市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而在他們離開後不久,那片待拆遷區的陰影裏,緩緩浮現出兩個穿着黑色長風衣、戴着墨鏡的身影。他們站在陳冬和影剛才停留的位置,低頭查看地面。

其中一人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幾乎看不見的、銀灰色的塵埃——那是【破碎的鏡心】短暫泄露時殘留的微量污染。

“找到了。”那人聲音低沉,“‘契約擾亂者’,還有‘鏡心’的痕跡。報告給‘盛宴’吧。獵物……已經進入視野了。”

另一人點了點頭,兩人如同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再次融入陰影,消失不見。

城市依舊在沉睡,但對陳冬而言,新的危機,已然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通往“回音廊”與鏡子重塑的道路,注定布滿荊棘與窺視的目光。而那句低語,仿佛再次在他靈魂深處響起:

“你看我……像人還是像詭?”

這一次,答案或許將決定他最終的形態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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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的一篇短篇小說《世間再無傾城意》,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李璟修雲傾城,作者是舒白,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世間再無傾城意》這本短篇小說目前完結,更新了30141字。
作者:舒白
時間:2025-12-20

何墨唐淵小說全文

喜歡歷史古代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笑談忠》?作者“文野笑長生”以獨特的文筆塑造了一個鮮活的何墨唐淵形象。本書目前連載,趕快加入書架吧!
作者:文野笑長生
時間:2025-12-20

紅樓:庶子煉體戍邊封爵最新章節

口碑超高的歷史腦洞小說《紅樓:庶子煉體戍邊封爵》,賈銜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素心蓮”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274980字,本書連載。喜歡看歷史腦洞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素心蓮
時間:202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