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只是第一步。
沈玉薇很快就將她的“勤儉持家”理念，推行到了王府的每一個角落。
首先遭殃的，是各院的用度。
炭火份例，減半。理由是“心誠則暖，無需外物”。
燈油份例，減半。理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效法先賢，養身養性”。
就連下人們漿洗衣物的皂角，都定了量，每人每月一小塊，用完了自己想辦法。
方嬤嬤看着管事交上來的新規，捏着賬本的手都在抖。
這哪裏是王府，這簡直比城外最破敗的道觀還不如。
可她偏偏一個字都反駁不了。王妃的理由永遠冠冕堂皇，永遠站在道德的最高點，永遠和王爺的身體掛鉤。
誰敢有異議，誰就是不盼着王爺好。
幾日下來，整個七王府都籠罩在一股低氣壓之中。
下人們白天被逼着跳那不知所謂的“強身健體舞”，累得骨頭散架，晚上回了房，屋裏黑燈瞎火，冷得像冰窖。
最折磨人的，還是吃。
繼白水煮白菜之後，王府的菜單上又多了幾道“大菜”：清蒸蘿卜、白灼芥菜、蔥花豆腐湯。
沒錯，連蔥花都成了唯一的葷腥點綴。
沈玉薇給這套食譜起了個雅名，叫“憶苦思甜宴”。
“想當年太祖皇帝打江山，草根樹皮都吃過。我們如今有白米飯、青菜豆腐，已是天大的福分。”
她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用着膳，對着底下愁眉苦臉的管事們循循善誘，“我們要時常憶苦，方知甜之不易。這不僅是爲了磨練我們的心性，更是爲了將這份堅韌的意志，傳遞給王爺。”
衆人還能說什麼？只能含淚把那寡淡的菜葉子往嘴裏塞，吃得滿嘴清苦，心裏更苦。
私底下，抱怨聲早已沸反盈天。
“憶苦思甜？我活了這大半輩子，就沒這麼苦過！”廚房的張婆子一邊刷鍋，一邊跟旁人嘀咕，“鍋裏連點油花都沒有，刷起來都省水了。”
“可不是嘛，我昨兒晚上餓得睡不着，夢見自個兒在啃醬肘子，香得我直流口水，結果醒來枕頭都溼了。”一個負責灑掃的小丫鬟委屈得快哭了。
方嬤嬤的屋裏，幾個有頭有臉的管事嬤嬤聚在一起，個個面色菜青。
“嬤嬤，再這麼下去，不等王爺康復，我們這群人先要餓出毛病了。”
“這王妃……她到底想幹什麼？真就瘋成這樣了？”
方嬤嬤沉着臉，一言不發。
她能怎麼辦？她派人去打聽過，王妃每日除了帶着大家跳舞，就是在屋裏看書寫字，偶爾念念叨叨，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舉動。
她既不爭權，也不攬事，就一門心思折騰所有人。
這就像一團亂麻，讓你想找個頭緒都找不到。
“再忍忍。”方嬤嬤最終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就不信，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能一直這麼吃糠咽菜下去。等她自己受不了了，這事自然就了了。”
然而，方嬤嬤失算了。
沈玉薇不僅沒有絲毫受不了的跡象，反而樂在其中。
她甚至開始研究怎麼把這些簡單的素菜，吃出花樣來。
比如，用蘿卜雕個花，擺在盤子中央，美其名曰“枯木逢春”。
又比如，把豆腐切成細絲，放在清湯裏，取名爲“銀絲繞雪”。
她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還要求廚房必須照做，理由是“爲王爺祈福，儀式感很重要，心意要體現在方方面面”。
廚房的廚子們對着一堆蘿卜豆腐，欲哭無淚。
這天下午，沈玉薇午睡醒來，覺得有些無趣，便讓春熙研了墨，鋪開紙，說是要練字靜心。
春熙在一旁侍候着，看着自家小姐寫了幾個字，又停下筆，撐着頭，眼神有些飄忽。
“春熙，你說怪不怪。”沈玉薇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我昨晚又做了個夢，夢見去年宮宴上，太子妃頭上的那支赤金累絲鳳釵，好像……好像是西域進貢的樣式。”
春熙磨墨的手一頓，抬頭看向沈玉薇。
“小姐，您又做夢了？”
“是啊。”沈玉薇揉了揉太陽穴，神情有些困惑，“夢裏看得真真的，那鳳釵的尾羽上，還嵌着一顆鴿子蛋大的東珠。可我記得，那樣的東珠，只有皇後娘娘的庫裏才有啊。你說，是不是我記錯了？”
春熙不敢搭話，只是低着頭。
沈玉薇也沒指望她回答，又喃喃道：“還有，我好像還夢見，前年冬天，吏部侍郎張大人家失火，燒得好慘。可我怎麼記得，那場火……是從他家後院的馬廄先燒起來的呢？他家馬夫，好像是姓王……”
她說着說着，自己都笑了，搖了搖頭。
“你看我，真是瘋了，整天說這些夢話。許是最近吃得太素，腦子都糊塗了。”
她拿起筆，似乎想繼續寫字，卻又頓住，對春熙說：“罷了，閒着也是閒着，你拿本冊子來，我念叨什麼，你就記下來，權當是個樂子。等以後我老了，翻出來看看，也知道自己年輕時，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是，小姐。”
春熙取來一本空白的冊子和筆，依言坐在旁邊。
沈玉薇便真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起來。
“嗯……讓我想想。前世……哦不，是前幾日我在宮裏，好像看見李景琛的貼身太監，悄悄塞了個荷包給御膳房的劉總管……那荷包的料子，是江南雲錦，上面繡的是竹葉紋……”
“還有，去年秋獮，皇後賞給‘好閨蜜’林婉儀的那件孔雀羽衣，針腳細密，瞧着像是蘇繡，可那收尾的結，卻是宮裏尚衣局獨有的手法……”
她說的這些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毫無關聯。有的像是京中人盡皆知的舊聞，有的又像是閨閣女子間的私密話，聽起來就像是一個人百無聊賴時的胡言亂語。
春熙雖然不解，但還是將小姐說的每一個字，都工工整整地記在了冊子上。
她不知道，這些看似荒誕無稽的“夢話”，每一個細節，都對應着前世的一樁陰謀，一個不爲人知的秘密。
太子妃的鳳釵，牽扯着太子與西域的私下交易。
吏部侍郎家的大火，掩蓋了一場栽贓陷害。
太監的荷包，是收買人心的憑證。
孔雀羽衣的針腳，是林婉儀與宮中勢力勾結的蛛絲馬跡。
這些都是沈玉薇用一條命換來的記憶。
如今，她將這些記憶僞裝成瘋話，一點點地，記錄下來。
這些被旁人視作瘋癲的證據，在不久的將來，會變成一把把最鋒利的刀，精準地刺向她的仇人。
窗外，夕陽西下，給清冷的王府鍍上了一層暖光。
下人們拖着疲憊的身體，準備去飯堂領那份能刮下三層油的“憶苦思甜宴”。
每個人心裏都在哀嚎：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王妃娘娘，求求您，別再爲王爺祈福了，趕緊恢復正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