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恤銀被蘇府二姑娘,顧將軍方休棄之妻挪用的消息,持續擴散。
午後未正,御史台一封彈章進了通政司,酉時未到便擺上了御案。
御筆輕輕一圈,內侍捧着折子,直奔禮部衙門。
得知蘇長明告了假,又掉頭往蘇府來。
蘇長明接到口諭,天已擦黑。
他進了內室換朝服。
玉冠不知何故,竟碎在青磚上。
濺起的瓷片劃破手背,蘇長明捧着手,額頭青筋直跳。
姜氏提着裙擺趕來,正見丈夫一腳踹起,幾乎要踹到花幾上。
內侍還在外頭等着呢!
夫君這是得了瘋症不成!
姜氏急忙輕呼:“老爺!”
這聲叫喊,讓蘇長明理智回籠。
他轉頭,冷冷瞪了姜氏一眼。
“蘇家這些年風頭過盛,礙人眼了。”
蘇長明一邊快速更衣,一邊轉頭吩咐長隨蘇安:“此事背後,必定有推手推波助瀾。你使人去查,南薰坊那些殘兵糾集,究竟何人所爲!”
蘇安連聲應諾,急匆匆退下。
姜氏縮在屏風後,臉色比雪還白。
她心底發虛,只能裝鵪鶉,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那些傷兵,正是她暗中使人煽動的。
只因察覺異動,急忙將禍甩出去,哪料烈焰燒台,竟連天子都驚動了!
御書房裏炭火噼啪作響,燒得旺盛,卻壓不住滿屋寒意。
御案後,景昭帝倚坐龍椅,他鬢發霜白,眼角細紋在燈火下愈發深刻。
手邊攤着御史台那封彈章,朱批一圈,紅得刺目。
兵部尚書,禮部侍郎,通政使,左右都御史分列兩側。
烏紗帽都壓得很低,呼吸極小心地屏着,幾乎聽不到。
左副都御史魏正亨率先出列:“臣參禮部尚書蘇長明縱女不法,私挪北境將士撫恤銀兩萬兩,致使傷殘軍士寒心,聚衆鼓噪。”
他聲音洪亮,震得蘇長明耳朵嗡嗡直響:“此事若止於一府內宅,尚可說治家不嚴。
然銀兩出自兵部庫,戶部核,兵部押,禮部錄,三道關防形同虛設!”
“今日克扣的是撫恤銀,明日便可動軍餉,後日便是漕糧!”
“陛下——”
微正亨跪地叩首,額頭重重敲在青磚上:“此風若長,國本動搖!”
幾句話,便將“家醜”拔高到“國本”,滿屋大臣齊刷刷矮了半截,呼啦啦跟着跪倒。
“請陛下聖裁!”
景昭帝沒叫起,目光落到蘇長明身上,聲音不辨喜怒:“蘇卿,你怎麼看?”
蘇長明的冷汗早便溼透朝服,重重叩首。
“臣教女無方,萬死難辭!臣今日聽到風聲,已緊急問過臣女,她只道私印不知何時被拓印了!”
蘇長明啞着嗓子:“臣女尚幼,約束下人不力,多半是刁奴私盜鈐印,臣女亦被蒙在鼓中。”
“臣即刻便將刁奴李嬤嬤並莊子兩名管事一並捆送順天府,請陛下降旨,嚴刑拷問,以儆效尤!”
話音未落,魏正亨冷哼一聲:“好個‘刁奴作惡’!蘇大人,奴才能能耐大到一人之力貫通三司賬目?”
他拔高聲調:“再者,奴才盜印,主人竟數月不覺?蘇姑娘是綿軟,還是根本知情默認?”
蘇長明額角青筋亂跳,只得再拜:“臣女確有過失,願閉門思過,所涉銀兩臣勒令如數補還,另捐兩萬兩助軍,以贖其罪!”
“補銀便夠麼?”
魏正亨步步緊逼:“將士寒心,朝野譁然,豈是四萬兩銀子能買息!臣請陛下降旨——”
他拖長音調:“提蘇侯府相關人員,下詔獄,由三法司會審,以正視聽!”
空氣瞬間凝固,蘇長明憋屈得厲害,顫顫巍巍:“陛下,刁奴作惡,臣女只是一時糊塗啊!”
建昭帝指尖輕點案面,似在權衡,又似在等其他人開口。
顧溯站在末位,忽而單膝跪地:“陛下,臣有話要說。”
皇帝抬眼:“講。”
顧溯挺直腰背:“陛下,內子之事,蘇尚書事前並不知情,若因此加責,臣以爲不妥。”
一開口,語驚四方。
半月前顧溯跪在殿前,用軍功求得陛下準許休妻。
何人不知?
魏正亨眉峰驟挑,尚未發難,龍椅上的景昭帝已抬手止住,語氣沙啞中帶着無奈。
“顧卿,休書既下,蘇氏已非你內子。過錯與否,你倒不必急着替她攬責。”
顧溯垂目:“回陛下,休書尚未用印,亦未加蓋將軍府金章。按律,夫妻關系仍存。她仍是臣妻,臣不能不護。”
一句話,殿內更靜了。
只見過推責的,何時見過主動攬責的?這顧將軍到底唱哪出?
魏正亨:“顧將軍——”
景昭帝抬手,阻了他後話。
目光落在顧溯冷峻的側臉上,片刻,目露審視之色:“縱未休妻,顧卿亦不得代妻受過。國法如山,豈容私情抵換?”
顧溯再叩首,說出的話卻又驚了衆人。
“臣非欲代受過,此案本便因臣疏忽而起。”
魏正亨當即冷聲截斷:“荒唐,顧將軍欲包庇,也該有個度!總不成是顧將軍欺上瞞下,做下這等罔顧國法之事?”
“自然不是我。”
顧溯抬眼,眸光掠過魏正亨,嗤笑一聲:“魏公急什麼?下官不過剛陳情兩句,便咄咄逼人,是怕聽完之後,再無縫可鑽了麼?”
魏正亨被顧溯當衆嘲諷,老臉頓時通紅,雙手高舉朝笏,朝御座重重一叩:
“陛下!老臣侍奉三朝,風骨嶙嶙,只爲江山社稷!今日不過據理詰問,卻被顧將軍冷嘲熱諷,老臣這殘軀何堪如此折辱!”
他胡子不停抖動,眼角竟擠出淚:“臣劾惡不畏權貴,卻被後輩當庭譏爲鑽縫!傳出去,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御史台?叫老臣有何顏面立於朝堂!”
說罷,又伏地砰砰連叩,額上頓時青紫一片:“陛下若不爲老臣做主,老臣情願碎首階前,也不願受這口惡氣!”
景昭帝眉頭微蹙,目光在二人之間打了個轉,最終停在顧溯身上:“顧卿,殿前議事,何須鋒刃向外?”
顧溯也不辯解,撩起官袍,單膝點地:“陛下教訓的是,殿前失儀,是顧某之錯。”
他轉向魏正亨,抱拳一禮,語氣不卑不亢:“方才言語冒犯,還請魏公海涵。”
景昭帝微微頷首,眉頭略展。
顧溯這才抬頭,繼續道:“陛下,臣尚有下文,請容奏明。”
“撫恤銀撥至顧府當日,臣親自押送,內子當場封存,鑰匙隨她,臣亦未留副匙。
然臣府副尉杜遷,日前在外書房值夜,窺見臣拓印內子私印於賬冊,竟暗中摹刻!
臣已鎖杜遷於營,俟三日內押解進京,並呈原印,拓紙,手模,以證虛實。
若有一字虛妄,臣願同坐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