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僞裝與裂痕
熱水很燙,沖刷在皮膚上,帶來一種近乎灼燒的刺痛。
葉清歌站在淋浴間裏,閉着眼,任由熱水從頭頂澆下,沖掉頭發上的泥土、枯葉,沖掉臉上和手上的血痕,沖掉那股從地下空間帶出來的、陰冷的黴味。
但有些東西,沖不掉。
沈知薇日記裏的字句,牆上的紅線,DNA報告上那行“同母異父姐妹”,還有那把冰涼的、刻着“薇”字的鑰匙——此刻正靜靜躺在洗手台上,在手電筒滾落時沾上的灰塵裏,像某種沉默的控訴,或證據。
同母異父。
姐妹。
林婉秋是她們的母親。
但爲什麼她成了葉家的養女?爲什麼沈知薇生活在沈家?爲什麼林婉秋會“欠債跑路”,會“病故”?爲什麼沈知薇會“車禍身亡”?
太多的爲什麼,像一團亂麻,塞在她的腦子裏,扯不出頭緒。
而更讓她渾身發冷的,是那個結論——
沈知薇,很可能不是死於意外。
而是因爲她查到了什麼,被滅口。
因爲她發現了葉清歌的存在,發現了她們的血緣關系,發現了林婉秋的秘密,發現了……那些“暗河”的人。
然後,一個月後,她死了。
“車禍。肇事司機逃逸,至今沒找到。”
江嶼寒昨晚說這句話時,語氣很平靜,但葉清歌現在想起來,那平靜裏藏着別的——是憤怒?是痛苦?還是……愧疚?
他知道嗎?
知道沈知薇的死可能不是意外嗎?
知道她在查什麼嗎?
知道她和葉清歌是姐妹嗎?
如果他不知道,爲什麼要找一個和沈知薇長得像的人,做她的替身?如果他知道,爲什麼還要把她卷進來?是爲了保護她?還是爲了……別的?
葉清歌關掉水龍頭。
浴室裏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水滴從頭發、身體滴落的聲音,敲在瓷磚上,滴答,滴答,像某種倒計時。
她抓過毛巾,用力擦幹身體,擦得皮膚發紅,幾乎要破皮。然後,她套上浴袍,走到洗手台前。
鏡子裏的人,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眼睛下有更深的青色,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在搖晃——是震驚,是恐懼,是茫然,是……一種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尖銳的清醒。
她拿起那把鑰匙。
銅質的,在浴室溫暖的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澤。齒紋很特殊,不是常見的家用鑰匙,更像是開某個特定櫃子、盒子,或者……門的鑰匙。
開什麼的門?
她不知道。
但她必須收好。
她走到衣櫃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屜,裏面是一些沈知薇的舊物——絲巾,手套,發飾,都是全新的,沒用過。她把鑰匙塞進一條絲巾裏,包好,塞到抽屜最深處。
然後,她關上抽屜,轉身,走到衣櫃前,看向那件淺藍色的長裙。
今晚要穿這件。
扮演沈知薇,扮演她的姐姐,扮演一個可能因爲知道太多而被滅口的人。
而江嶼寒,那個讓她籤下協議、讓她成爲替身的男人,可能知道一切,也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但她必須演。
在知道這一切之後,她必須演得比任何時候都像。
因爲只有這樣,她才能活下去。
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到真相。
敲門聲響起。
“葉小姐,”林姨的聲音,“還有四十五分鍾。需要我幫您準備嗎?”
葉清歌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翻涌的情緒。
“進來吧。”她說,聲音很平穩。
門開了。林姨端着一個托盤進來,上面是化妝用品,頭發工具,還有一雙銀色的高跟鞋。
“江先生說,今晚的聚會比較正式,”林姨把托盤放在梳妝台上,“請您穿高跟鞋。”
葉清歌看向那雙鞋。銀色,細跟,很高,很漂亮,但看起來很難走路。但她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林姨開始幫她化妝。
粉底,遮瑕,眼影,睫毛膏,腮紅,口紅。每一步都很仔細,很專業,用的是沈知薇慣用的品牌和色號。葉清歌閉着眼,任由林姨在她臉上塗抹,腦子裏卻在飛速轉動——
今晚會見到誰?
陸深,心理醫生,江嶼寒的好友。
周慕白,設計師,沈知薇的青梅竹馬。
蘇蔓,時尚買手,沈知薇的閨蜜。
陳默,律師,江嶼寒的法律顧問。
還有……沈知意,沈知薇的妹妹。
而沈知意,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一些。她會不會察覺出什麼?會不會懷疑她不是沈知薇?
如果她懷疑了,會怎麼做?
告訴她?質問江嶼寒?還是……別的?
“好了。”林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葉清歌睜開眼,看向鏡子。
鏡子裏的人,妝容精致,皮膚白皙,眼睛明亮,嘴唇是淡淡的玫瑰色,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優雅,又帶着一點難以形容的、疏離的冷感。
像沈知薇了。
但又不像。
沈知薇的笑容是溫暖的,從眼底透出來的。而她的笑容,是浮在表面的,像一層精心繪制的面具,一碰就會碎。
“換衣服吧。”林姨拿起那件淺藍色的長裙。
葉清歌脫下浴袍,換上裙子。絲綢很滑,很涼,貼在她剛洗過澡、還帶着溼氣的皮膚上,帶來一陣輕微的顫抖。林姨幫她拉上後背的拉鏈,整理裙擺,然後,讓她坐下,幫她穿高跟鞋。
鞋跟很細,很高。葉清歌站起來時,腳踝的疼痛讓她皺了下眉,但她忍住了,站穩。
“可以了,”林姨打量了她一遍,點了點頭,“請跟我來。”
葉清歌跟着林姨走出房間,下樓。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聲音,但她走得很小心,怕摔倒。
一樓大廳已經布置過了。巨大的水晶吊燈全部亮着,光芒璀璨,照亮了整個空間。落地窗邊擺着長桌,上面放着香檳塔,各色點心,鮮花。音響裏播放着輕柔的爵士樂,音量恰到好處。
已經有客人到了。
一個穿着灰色西裝的男人站在窗邊,手裏拿着一杯香檳,正和江嶼寒說話。他大概三十出頭,身材修長,戴着無框眼鏡,氣質溫和儒雅,但鏡片後的眼神很銳利,像能看穿人心。
陸深。
心理醫生,江嶼寒的好友。
葉清歌的心跳快了一拍。
“葉小姐,”林姨低聲說,“請過去吧。江先生在等您。”
葉清歌深吸一口氣,邁步朝他們走過去。
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步一步,像踩在心尖上。她能感覺到陸深的目光轉過來,落在她身上,很平靜,但帶着一種審視的、評估的意味。
她走到江嶼寒身邊。
江嶼寒今天穿着黑色的定制西裝,白襯衫,深藍色的領帶,整個人挺拔,冷峻,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但葉清歌捕捉到一絲極細微的、滿意的神色。
“知薇,”他的聲音很低,只有她能聽見,“這位是陸深,我的朋友。”
他用了“知薇”。
而不是“葉小姐”。
葉清歌的心髒像被什麼東西捏了一下,但她的表情很平靜,嘴角彎起一個沈知薇式的、溫柔的弧度。
“陸醫生,”她伸出手,聲音輕柔,“好久不見。”
陸深握住她的手,力度適中,時間恰到好處。
“知薇,”他微笑,笑容溫暖,但眼神很深,“很高興看到你回來。嶼寒這三年,過得不容易。”
他的聲音很溫和,但葉清歌聽出了一絲試探。
他在觀察她。
觀察她的反應,她的表情,她的一切。
“我知道,”葉清歌說,聲音更輕了一些,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懷念的傷感,“讓嶼寒擔心了。”
她的手還握着陸深的手,手心有點出汗,但她努力保持平穩。
陸深鬆開了手,又看了她一眼,然後轉向江嶼寒:
“恭喜你,嶼寒。終於等到了。”
江嶼寒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眼神柔和了一些。
葉清歌知道,她過關了。
至少暫時。
但壓力並沒有減輕,反而更重了。因爲這只是第一個客人,後面還有四個。而其中,有沈知薇的閨蜜,有她的青梅竹馬,還有……她的妹妹。
每一個,都比陸深更了解沈知薇。
每一個,都可能發現破綻。
門鈴響了。
林姨走過去開門。
一個穿着紅色連衣裙的女人走了進來,大約三十歲,身材高挑,妝容精致,氣質張揚熱烈,像一團燃燒的火。她一進來,目光就鎖定了葉清歌,然後,大步走過來。
蘇蔓。
沈知薇的閨蜜,時尚買手。
“知薇!”蘇蔓的聲音很大,帶着毫不掩飾的激動和驚喜,“天啊,真的是你!我還以爲嶼寒在開玩笑!”
她走過來,一把抱住葉清歌,抱得很緊,很用力,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裏。她的身上有濃鬱的香水味,是某種玫瑰混着琥珀的香氣,熱烈,濃鬱,幾乎讓人窒息。
葉清歌僵了一下,然後,學着沈知薇可能的樣子,輕輕回抱了她。
“蘇蔓,”她輕聲說,“好久不見。”
蘇蔓鬆開她,雙手抓着她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眼眶微微發紅:
“你這三年,到底去哪裏了?我們都以爲你……你知道嶼寒這三年是怎麼過的嗎?他幾乎把自己逼瘋了!”
她的聲音很大,很激動,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葉清歌緊繃的神經上。
“我……”葉清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好了,蘇蔓。”江嶼寒開口,語氣平靜,但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打斷,“知薇剛回來,需要時間。”
蘇蔓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然後,深吸一口氣,稍微平靜了一些:
“抱歉,是我太激動了。我只是……太高興了。”
她鬆開手,但目光依然緊緊盯着葉清歌,像在確認什麼,又像在尋找什麼。
“你看起來,”她頓了頓,“有點不一樣。”
葉清歌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畢竟三年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人會變的。”
“也是,”蘇蔓點了點頭,但眼神依然銳利,“不過,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葉清歌的耳垂:
“比如你從來不戴耳環,因爲你對金屬過敏。比如你彈鋼琴時,小指會微微翹起。比如你吃舒芙蕾時,先挖掉表面的焦心層。”
她每說一句,葉清歌的心就沉一分。
這些細節,林姨沒有教。
而她,不知道。
“蘇蔓,”江嶼寒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冷了一些,“夠了。”
蘇蔓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有某種葉清歌看不懂的東西——是警告?是擔憂?還是別的?
然後,她收回了手,恢復了笑容:
“抱歉,職業病。總是喜歡觀察細節。不過,看到你平安回來,比什麼都重要。”
她轉向江嶼寒:
“我去拿杯酒。”
她走開了,但葉清歌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還時不時地飄過來。
江嶼寒側頭看了葉清歌一眼,眼神很深,但什麼也沒說。
門鈴又響了。
這次,林姨開門後,走進來兩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年輕女人。
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穿着淺灰色的亞麻西裝,氣質溫和,笑容幹淨,像秋天的陽光,溫暖而不灼人。他手裏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
女人大概二十出頭,穿着黑色的連衣裙,長發,妝容精致,但眼神很冷,像結了一層薄冰。她手裏拿着一個小巧的手包,手指緊緊攥着包帶,指節發白。
周慕白。
沈知薇的青梅竹馬,設計師。
沈知意。
沈知薇的妹妹。
葉清歌的手心全是汗。
她看着沈知意。
沈知意也看着她。
四目相對。
空氣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