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大朝會。
這是袁子讓第一次以正五品官員的身份參加大朝。身着深綠官服，腰佩青玉帶和“星痕”，站在文官隊列的中後位置，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各種目光：好奇、審視、嫉妒、漠然……他眼觀鼻，鼻觀心，神色沉靜。
朝會之上，女帝正式頒旨，授袁子讓司天監少監之職，並當廷宣布成立“巡天衛”，直屬皇帝，由袁子讓統領，專司異常天象探查應對。旨意一出，朝堂上泛起細微的騷動，但無人敢公開質疑。
退朝後，袁子讓立刻行動起來。他拿着名單和女帝手諭，開始逐一接觸、考察杜如晦推薦的人選。他面試的方式很特別，不談資歷背景，只問對星象的觀察、對“天漏”或異常現象的認知、以及面對危險時的選擇。他也會暗中用一絲極其微弱的異力去試探對方的感應能力。
幾天下來，他初步選定了十二人。其中包括：
· 陳平：原靈台老胥吏，觀測經驗豐富，爲人沉穩寡言，但眼神清明，對袁子讓提出的幾個“非常規”星圖問題，能給出貼近真實的樸素見解。
· 張簡：年輕的司歷博士，算學極精，曾私下推演過一套與官方迥異的星宿運行周期表，與袁子讓的某些計算不謀而合，爲人有些書呆氣，但做事專注。
· 趙虎：司天監內一名不起眼的護院小頭目，出身軍伍，身手不錯，更難得的是，他對“陰氣”、“煞氣”有異於常人的敏感（袁子讓用異力試探時，他反應最明顯），據說祖上幹過仵作。
· 林薇：司天監爲數不多的女吏員之一，負責謄錄整理檔案，心思縝密，過目不忘，對歷年“祥瑞”記錄中的矛盾之處了如指掌，且膽大心細，袁子讓故意提及一些詭異記載時，她不僅不怕，反而目露探究之色。
其餘八人也各有特長，或精於器械，或熟悉地理，或擅長追蹤。
袁子讓將十二人召集到已簡單修葺一新的“巡天衛”衙署——那處僻靜的跨院，如今掛上了嶄新的“巡天衛”牌匾。
沒有長篇大論的訓話，袁子讓只說了三件事：
“一，巡天衛，只聽命於陛下與本官。所行之事，關乎天象異動，可能危險重重，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無人退出。
“二，在此處，沒有品級高低，只有能力大小。我要的是能看真天、敢查真相、能打硬仗的人。過去的規矩，在這裏不全部適用。”
衆人眼神各異，但大多露出振奮之色。
“三，第一項任務：徹底清查、重新校驗司天監所有庫存星圖、觀測儀器，尤其是涉及‘異常’記錄或不明用途的舊物。分類造冊，發現任何疑點，直接報我。陳平、張簡總負責，林薇協助記錄。”
他看向趙虎：“趙虎，你帶兩人，負責衙署守衛與內部規章制定。既要嚴密，也不能死板。”
“其餘人等，隨時候命，隨時可能出動。”
簡潔，明確，賦予信任，也施加壓力。十二人轟然應諾，很快投入工作。這批人大多在原有體系中不得志，此刻得了機會，又被袁子讓雷厲風行、務實不虛的風格感染，幹勁十足。
袁子讓沒有完全依賴他們。他白日處理司天監少監的日常事務（主要是熟悉流程和人員，杜如晦分擔了大部分），參與“天象合議”（發言依舊謹慎，但分量已不同），晚上則回到觀星閣，苦修《北鬥衍星訣》，嚐試將正統星力引導法與自身的陰冷異力進一步融合、調控。同時，他繼續研究那枚龜甲，以及腦海中另外兩個殘缺符文，不敢再輕易激發，只以精神反復揣摩，結合《北鬥衍星訣》的心得，漸漸有了一些更模糊的感悟。
“巡天衛”衙署很快步入正軌。陳平等人效率驚人，不到十日，便整理出第一批可疑星圖和舊器清單，其中幾件儀器上的磨損痕跡和能量殘留，讓袁子讓很感興趣。張簡則開始嚐試用他的新算法，重新推算幾個“裂隙之影”出沒頻繁的星區軌跡。
這天傍晚，袁子讓正在衙署內聽張簡匯報他的最新推算結果（預測三日後，某個“裂隙之影”可能再次經過戶部舊址上空），趙虎匆匆進來，低聲道：“大人，門外有人求見，說是……劉文謙劉大人的家眷，劉清珞小姐。”
袁子讓眉頭微挑。劉清珞？她來做什麼？
“請她到偏廳。”
片刻後，劉清珞在趙虎的引領下走進偏廳。她依舊是一身素淨衣裙，只是氣色比上次好了些，眉宇間的輕愁仍在，但眼神更加沉靜堅定。看到袁子讓，她斂衽一禮：“民女劉清珞，見過袁大人。冒昧打擾，還請大人見諒。”
“劉小姐不必多禮，請坐。”袁子讓示意她坐下，“可是劉大人有何不妥？”
“家父依舊臥病，但神智已清，只是……”劉清珞頓了頓，抬眸直視袁子讓，眼中閃過復雜神色，“只是他時常夢魘，囈語中多次提及‘龜甲’、‘古祭’、‘地眼’等詞，醒來後便惶恐不安。民女想起大人當日……似乎對那龜甲頗爲在意，故而冒昧前來，或許……家父夢中所言，對大人探查之事，能有一二助益？”
地眼？袁子讓心中一動。這與龍首原祭壇下的石坑，與地底那“脈動”，難道有關聯？
“劉小姐請詳細說說，劉大人都夢到了什麼？‘地眼’是何物？”袁子讓神色鄭重起來。
劉清珞回憶着，聲音輕緩卻清晰：“家父夢中時常置身一片巨大荒原，中央有深不見底、冒着黑氣的巨坑，坑邊有許多身穿古老服飾、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在跪拜祈禱。坑中有時會傳出非人的吼叫，有時則是……像是無數人在哀哭。他提到‘地眼’，說那是‘天漏’在地上的‘傷口’，是‘污穢’涌出的地方，也是……古代先民試圖‘溝通’或‘封印’某物的通道。龜甲……似乎與開啓或關閉某個特定的‘地眼’有關。”
溝通？封印？袁子讓想起龜甲烙印中那個“以血鑄契”的聲音。難道龜甲是鑰匙？而“地眼”，就是鎖孔？龍首原祭壇下的石坑，就是一處“地眼”？
“劉大人可曾提及，除了龍首原，長安附近，還有何處可能有‘地眼’？”袁子讓追問。
劉清珞蹙眉思索片刻，不確定道：“家父囈語中，似乎提到過‘驪山’、‘渭水之濱’、還有……‘皇城之下’？”
皇城之下！袁子讓瞳孔微縮。這和他之前的猜測，隱隱印證！
“多謝劉小姐告知，這些信息非常重要。”袁子讓誠懇道，“劉大人安心靜養，若有需要，可隨時來找我。”他頓了頓，“劉小姐日後……有何打算？”
劉清珞微微垂眸：“家道中落，人情冷暖，民女已看透。只願侍奉父親終老。若……若大人不棄，巡天衛初創，或需人手整理文書、謄錄檔案？民女雖不才，於筆墨之事還算嫺熟，也……略通一些家傳的鑑物辨氣之術。”她抬起頭，眼中帶着一絲期待，也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袁子讓深深看了她一眼。劉清珞的聰慧、膽識，還有她父親可能掌握的秘密，以及她本身可能具有的特殊感知（那夜在戶部，她能不受負面氣息太大影響），都讓他覺得，這是個可用之才。
“巡天衛確有文書之缺。”袁子讓點了點頭，“只是此處並非清閒之地，亦有風險。”
“民女不怕。”劉清珞語氣堅定。
“好。”袁子讓不再猶豫，“那便請劉小姐暫任巡天衛文書之職，協助林薇整理檔案，兼負責與……劉大人相關的信息溝通。明日即可來衙署報到。”
劉清珞眼中閃過感激之色，再次斂衽行禮：“清珞謝過大人！”
送走劉清珞，袁子讓站在偏廳窗前，望着漸沉的暮色。龜甲，“地眼”，驪山，渭水，皇城之下……線索越來越多，拼圖卻似乎更加破碎迷離。
他摸了摸腰間的“星痕”，感受着丹田內緩緩流轉、日益凝練的異力。少監的官服在身，巡天衛的班底初成，功法在進階，朝堂的刀光劍影，地底的未知恐怖，蒼穹的虛假裂隙……
一切，都剛剛開始。
他轉身，走向衙署正堂。那裏，陳平、張簡、趙虎、林薇等人，還在忙碌。燈火初上，將他們的身影投在窗紙上。
袁子讓推門而入。
“張簡，重新推算，重點關注驪山和渭水特定區段上空的星象變化。陳平，查一查司天監舊檔，有沒有關於‘地眼’或類似地貌的記載，哪怕只是野史傳說。趙虎，加強今夜值守。林薇，將所有與‘古祭’、‘先民祭祀’相關的記錄，單獨列出。”
衆人肅然應命。
袁子讓走到懸掛的巨幅長安及周邊地圖前，手指緩緩劃過龍首原、驪山、渭水，最終，停在皇城中心的位置。
夜色如墨，星光黯淡。
巡天衛的燈火，在這座千年古都的一角，靜靜亮起。如同一把剛剛出鞘、正在悄然打磨的利刃，等待着，劈開更深沉的迷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