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李小莊注冊了微博賬號。
這個決定來得很突然。那天上午的現代文學課上，教授講到網絡文學興起時，隨口提了一句：“現在年輕人都玩微博了吧？信息傳播方式徹底改變了。”坐在前排的女生立刻舉起手機：“老師，我們正在微博直播你的課呢！”全班哄笑。
下課後，李小莊去學校機房。原本想查資料寫論文，但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框輸入了“微博注冊”。流程很簡單，郵箱、密碼、昵稱。他猶豫了幾秒，昵稱那欄填了“斷橋殘雪_”——他的QQ昵稱加一個下劃線。
注冊成功後，系統推薦關注。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許嵩”，認證歌手，粉絲數三百多萬。李小莊點了關注。接着是一堆不認識的名人、媒體、機構號。他快速劃過，在搜索框輸入了“蘇夢蝶”。
頁面刷新，跳出三個同名用戶。第一個頭像是一張藝術畫，粉絲七百多；第二個頭像空白，粉絲幾十；第三個頭像——李小莊的心髒輕輕跳了一下——是蘇夢蝶本人的照片，側臉，在某個圖書館的樣子，粉絲一百出頭。
他點進去。她的微博昵稱是“蝶夢莊周_”，和QQ名一樣，只是多了下劃線。簡介寫着：“廣告系在讀。相信文字和視覺的力量。”最新一條微博是三天前發的，一張黃昏天空的照片，雲層被染成粉紫色，配文：“加班做提案的福利。2011.10.29。”
沒有定位，沒有標籤，只有簡單的陳述。下面有三個贊，兩條評論，來自李小莊不認識的名字。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關注。幾乎是立刻，頁面刷新，顯示“已互相關注”——原來蘇夢蝶早就關注了他，或者更準確地說，關注了這個她不知道是誰的“斷橋殘雪_”。
李小莊退出搜索，開始瀏覽她的微博主頁。往下翻，時間倒流：
十月中旬，一組咖啡拉花的照片，配文：“兼職新技能get。”
十月初，轉發某廣告大獎賽的通知，寫：“沖！”
九月末，深夜發的：“累。但還能堅持。”沒有配圖。
九月中，一張課本攤開的照片，頁邊寫滿筆記，文字是：“欠的課總要還的。”
再往前，八月底，暑假的最後一條：“回校。新開始。”配圖是動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
李小莊一條條往下翻。沒有音樂節的狂歡，沒有遊戲的戰績，沒有那些在QQ空間裏會發的輕鬆日常。這裏的蘇夢蝶疲憊、努力、沉默，像個陌生人。
他想起九月去省城看她時，她說要退掉咖啡館的兼職，因爲站八小時腿會腫。但十月她又發了咖啡拉花的照片——顯然，她沒退掉，或者換了另一家。
機房裏的電腦發出低沉的嗡鳴。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在陳舊的鍵盤上投出斑駁的光影。李小莊坐在那裏，一條條讀着蘇夢蝶的微博，像在閱讀一本公開的日記，記錄着她不曾在QQ上告訴他的生活。
一條條，一頁頁。七月的最後一條微博讓他停下了手指：
“父親說：對不起。我說：沒關系。但我們都不知道，沒關系之後該怎麼辦。”
發布時間是凌晨兩點十七分。下面有一條評論，來自一個叫“Chris_曹”的用戶：“都會過去的，加油。”蘇夢蝶回復了一個握手的表情。
李小莊盯着那條評論看了很久。Chris_曹，男生的名字，頭像是模糊的籃球剪影。他點進這個人的主頁——簡介寫着“傳媒學院廣告系，愛籃球愛設計”，粉絲二百多，關注列表裏有蘇夢蝶。
他退出來，繼續往下翻。六月的微博很少，只有兩條轉發，關於廣告案例分享。五月的最後一條是：“音樂節的後勁太大，回歸現實有點難。”
再往前，四月、三月、二月……開學初的微博還帶着高中生的痕跡，會發課堂趣事，會抱怨食堂難吃，會轉發搞笑段子。但到了五月，語氣就變了，更簡潔，更克制，更像成年人。
李小莊關掉頁面，靠在椅背上。機房的空調開得很足，但他覺得有點冷。
他點開微博的發布框，光標閃爍。寫什麼？打招呼？說“我是李小莊”？還是假裝沒認出來，像個普通粉絲一樣評論？
最後他什麼也沒寫，退出了賬號。
那天晚上，李小莊在宿舍用手機登錄微博。刷新首頁，第一條就是蘇夢蝶剛發的：“提案通過第二輪！感謝團隊通宵的陪伴。特別鳴謝曹同學的視覺設計。2011.11.7”
配圖是四杯見底的咖啡杯，圍成一圈，中間攤開着設計草圖。草圖的一角，有一只修長的手握着鉛筆，手腕上戴着一塊黑色運動手表。
李小莊放大圖片。那只手不是蘇夢蝶的——她的手指更纖細，從不戴手表。應該是那個“Chris_曹”的手。
他點開評論區。已經有五條評論，其中三條來自同一個人：“Chris_曹：功勞是大家的！繼續沖第三輪！”蘇夢蝶回復他：“必須的！”
另外兩條評論來自其他名字，都在慶祝。李小莊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最後點了個贊，沒有評論。
退出這條微博，他繼續往下刷。關注的人不多，主要是許嵩和幾個文學博主。許嵩的最新微博是分享新歌《微博控》的片段，歌詞寫着：“你的微博裏辣妹很多，原來我也只是其中一個。”
李小莊苦笑。他可不是微博控，蘇夢蝶看起來也不像。但在這個平台上，他們都成了彼此的“其中一個”——衆多關注者裏的一個，可以隨時取消關注的那種。
接下來的幾天，李小莊養成了睡前刷微博的習慣。他不常發，只轉發過兩首許嵩的歌，發過一張學校梧桐落葉的照片。但每天會去看看蘇夢蝶的主頁。
她的更新頻率不高，兩三天一條。有時是作業截圖，有時是隨手拍的天空，有時是簡單的“累”或“加油”。那個Chris_曹經常出現在評論區，有時蘇夢蝶會回復，有時不會。
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深夜，李小莊看到蘇夢蝶發了一條新微博：“第一次去4A公司參觀。玻璃幕牆，落地窗，咖啡機永遠在運作。人們語速很快，英文單詞夾雜中文。站在三十樓的會議室，看腳下車流如織，突然覺得……好渺小。但也想成爲這裏的一員。2011.11.15”
配圖是從高處往下拍的城市夜景，霓虹燈光匯成河流。
李小莊放大圖片，在玻璃的反光裏，看到了拍照人的模糊倒影——蘇夢蝶，還有她身邊一個高個男生的輪廓。那個輪廓的手腕上，隱約可見黑色運動手表。
他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後退出去，刷新，看到Chris_曹已經評論：“下次帶你去我們公司參觀，在四十樓，視野更好。”蘇夢蝶回了一個笑臉。
李小莊關掉手機，躺下。宿舍裏已經熄燈，室友的鼾聲均勻。窗外有風聲，十一月了，冬天真的來了。
他想起高中時的蘇夢蝶，那個會因爲一句詩而眼睛發亮的女孩，那個在音樂節上蹦跳歡呼的女孩，那個在遊戲裏沖鋒陷陣的女孩。而現在，她在微博上記錄着另一種生活——疲憊的、努力的、向成年人世界跋涉的生活。
並且，在她身邊，出現了新的人。那些會陪她通宵做提案的人，會教她咖啡拉花的人，會帶她去高樓看夜景的人。
李小莊打開手機，點開和蘇夢蝶的QQ對話框。上一次聊天是三天前，他問她最近怎麼樣，她回：“老樣子，忙。”然後就沒了下文。
而在微博上，她分享了更多細節，只是那些細節裏，沒有他的存在。
他退出QQ，重新打開微博，找到蘇夢蝶那條參觀4A公司的微博，點了個贊。然後他發了一條自己的微博，第一次帶圖片——是圖書館窗外光禿禿的樹枝，配文：“冬天來了。2011.11.15”
發布後，他刷新了幾次。沒有人點贊，沒有人評論。他的粉絲只有三個，都是系統塞的僵屍粉。
但他看見，蘇夢蝶的頭像出現在了瀏覽記錄裏——她來看過了，但沒點贊，沒評論，只是看過，像路過一片無關緊要的風景。
第二天早上，李小莊醒來第一件事是看手機。微博有一條新消息提醒，他心跳快了一拍，點開——是系統消息：“許嵩回復了你的評論！”
原來他昨晚在許嵩微博下評論了一句“新歌好聽”，被翻牌了。他盯着那條回復看了幾秒，關掉了。
上午沒課，他去了圖書館。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攤開《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但看不進去。他拿出手機，又點開微博。
蘇夢蝶在半小時前更新了：“早八的課，困。但咖啡能拯救世界。”配圖是一杯拿鐵，拉花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Chris_曹評論：“這只兔子有點抽象啊。”蘇夢蝶回：“第一次嚐試，不許笑！”
李小莊看着那個對話，忽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那種隔着屏幕、隔着距離、隔着不同人生的累。
他退出微博，打開備忘錄。上一次寫詩還是九月，寫給蘇夢蝶的那首《九月，或關於廢墟》。之後就沒再寫過。
光標閃爍。他想了想，開始打字，標題是《微博時代》：
“我們互相關注
在140字的島嶼上
彼此眺望
你分享高樓的眩暈
我記錄落葉的軌跡
中間隔着
無數個刷新鍵的距離
你點贊別人的咖啡拉花
我轉發歌手的深夜感慨
我們在各自的首頁
扮演情緒穩定的成年人
偶爾，你路過我的荒原
不點贊，不評論
只是路過
像風路過一片無人認領的雲
而我也學會了
不再追問
那些你不再分享的
疲憊與哭泣
我們就這樣
在虛擬的廣場上
保持禮貌的注目
直到某天
連瀏覽記錄
都成爲奢侈”
寫完後，他讀了一遍，然後刪除了。沒有保存，沒有發布，只是寫出來，然後讓它消失，像從未存在過。
就像他在微博上的存在一樣——一個無人注意的賬號，一個沉默的關注者，一個在數字海洋裏連漣漪都激不起的旁觀者。
中午，李小莊在食堂吃飯時，手機震了一下。是微博推送：“你關注的人蝶夢莊周_發布新微博。”
他點開，是一張團隊合影，五六個人圍着會議桌，桌上攤滿文件。蘇夢蝶站在中間，笑得燦爛，眼睛彎成月牙。配文：“提案最終輪通過！感謝團隊每一個人！特別感謝曹同學的堅持和創意。2011.11.16”
照片裏，那個叫Chris_曹的男生站在蘇夢蝶右邊，手自然地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上。他個子很高，戴黑框眼鏡，笑得很自信。
李小莊放大照片，看見蘇夢蝶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真實的、放鬆的、開心的光。他已經很久沒在她臉上見過這種光了——從九月家裏出事之後，就沒有過了。
他點了個贊，然後退出微博，關掉手機。
食堂裏人聲鼎沸，同學們在討論周末去哪玩，在抱怨作業太多，在計劃寒假回家。這些聲音嗡嗡地響着，像背景白噪音。
李小莊安靜地吃完盤子裏的飯，一粒米都沒剩。然後他收拾餐盤，走出食堂。十一月午後的陽光很薄，沒什麼溫度。梧桐樹葉差不多掉光了，枝幹在灰白的天空下畫出疏朗的線條。
他走回宿舍，打開電腦，登錄微博。找到蘇夢蝶那條團隊合影的微博，點開評論框。
光標閃爍。他該寫什麼？“恭喜”？“真棒”？還是像個老同學一樣說“好久不見，你看起來很好”？
最後他什麼也沒寫，只是又點了一次贊——他已經點過了，系統提示“您已贊過”。
他退出賬號，關掉電腦。躺上床，閉上眼睛。
下午的光線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牆上切出一道細細的光帶。灰塵在那道光裏緩慢浮動，像微型星系。
李小莊想起許嵩《微博控》裏的歌詞：“你的微博裏辣妹很多，原來我也只是其中一個。”
他想，也許這就是微博時代的情感模式——我們關注很多人，也被很多人關注；我們點贊別人的生活，也被別人點贊；我們在虛擬的廣場上相遇，又在算法的推送裏走散。
而他和蘇夢蝶，從高中教室的並排座位，到QQ列表裏的特別關心，再到微博上的互相關注，距離看似越來越近——只需要一次點擊就能抵達對方的主頁。
但實際上，他們越來越遠。
遠到不再分享真實的疲憊，遠到只展示篩選過的光鮮，遠到連點贊都要猶豫三分，遠到成爲彼此關注列表裏，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窗外有鳥飛過，影子快速掠過牆面。李小莊睜開眼睛，看着那道移動的暗影。
他想，也許這就是成長——學會在數字世界裏保持距離，學會在140字裏隱藏真心，學會接受有些人會慢慢退出你的私聊框，進入你的公開主頁，最後停留在“已關注但無互動”的分類裏。
而他能做的，只是在每次刷新時，看一眼她的近況，點一個贊，然後繼續自己的生活。
像兩艘在夜海裏航行的船，亮着燈，能看見彼此的光，但航線不同，目的地不同，永遠不會真正靠近。
最多只是在某個時刻，在微博的時間線上，擦肩而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