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夜。
江寧城下起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雨點如豆,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一片水霧。街道空無一人,只有巡夜的更夫裹着蓑衣,在雨中艱難行走。
轉運使衙門官舍,蘇軾的房間裏還亮着燈。
他坐在案前,正在寫第二份奏折。桌上攤着各種文書、賬冊,還有一壺早已涼透的茶。
“大人,該歇息了。”書吏王明推門進來,手裏端着一碗熱粥,“廚子說您晚上沒吃飯,特意熬的雞絲粥。”
蘇軾抬頭,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先放着吧。你來得正好,這份奏折你謄抄一份,明天一早送出去。”
王明接過奏折,看了一眼封面,臉色微變:“大人,您還要查鹽場?”
“嗯。”蘇軾點頭,“鹽場的賬問題更大。灶戶的工錢被克扣,鹽引被倒賣,甚至有人私販鹽給水匪……”
“可是大人,”王明壓低聲音,“這兩天外面不太平。咱們的人說,商會的打手在官舍周圍轉悠,還有幾個生面孔,一直在盯梢。”
蘇軾笑了:“怕了?”
“不是怕,是擔心。”王明猶豫道,“大人,周懷安畢竟在這裏經營多年,咱們人生地不熟,還是小心爲上。”
“小心?”蘇軾放下筆,“咱們來江寧十天,查出了八十萬貫的貪墨。再小心下去,他們就把證據都銷毀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雨聲漸密,敲得窗櫺啪啪作響。
“王明,你知道我爲什麼非查不可嗎?”蘇軾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不是因爲陛下派我來,是因爲……我看不得。”
“看不得什麼?”
“看不得那些灶戶,一年到頭煮鹽,手上全是燙傷,卻連飯都吃不飽。”蘇軾聲音低沉,“看不得那些纖夫,在江邊拉一輩子船,老了病了,就被一腳踢開。看不得那些士兵,在前線賣命,糧餉卻被這些蛀蟲貪墨。”
他轉過身,眼中閃着光:“我蘇子瞻這輩子,做官不爲升遷,不爲名利,就爲四個字——問心無愧。”
王明肅然:“屬下明白了。”
“去睡吧。”蘇軾擺手,“明天還要去鹽場。”
王明躬身退下。
蘇軾重新坐下,端起那碗粥。粥還溫着,但他剛舀起一勺,就皺起了眉。
這粥……有股怪味。
不是餿味,是一種淡淡的苦味,混在雞絲的鮮香裏,幾乎察覺不到。
他放下勺子,仔細聞了聞。
是草藥的味道。而且,是他熟悉的草藥——馬錢子。
蘇軾年輕時學過醫,知道馬錢子。少量可治風溼,過量則致命。症狀是全身抽搐,呼吸困難,半個時辰內就會死。
這碗粥裏,至少加了五倍的量。
有人要殺他。
蘇軾不動聲色,將粥倒進窗台上的花盆裏。然後,他吹熄了燈,和衣躺在床上,假裝睡着。
黑暗中,他睜着眼,耳朵豎起,聽着外面的動靜。
雨聲掩蓋了很多聲音,但他還是聽到了——屋頂有輕微的腳步聲,不止一人。
還有窗外的巷子裏,有壓抑的呼吸聲。
他們來了。
蘇軾悄悄起身,從枕下摸出一把短刀。那是他離京前,弟弟蘇轍硬塞給他的:“江南不太平,帶着防身。”
沒想到,真用上了。
他摸到門邊,剛要開門,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悶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然後是刀劍出鞘聲,短促的打鬥聲,幾聲慘叫。
一切發生得太快,不到半刻鍾,外面又恢復了寂靜,只有雨聲依舊。
蘇軾握緊刀,屏住呼吸。
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黑影閃進來,低聲喚道:“蘇大人?”
聲音有些熟悉。
蘇軾點燃火折子,照亮來人的臉——是個三十來歲的精悍漢子,一身黑衣,臉上有血,但眼神清澈。
“你是……”蘇軾遲疑。
“皇城司,江寧房,張成。”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奉提舉顧大人之命,暗中保護大人。”
皇城司!蘇軾心中一震。
顧震竟然早就派人來了?
“外面……”
“六個殺手,都解決了。”張成語氣平淡,“四個在屋頂,兩個在巷子。用的是江湖手段,不是軍中的人。”
“能看出是誰派來的嗎?”
“暫時不能。”張成說,“但動手的是‘青蛟幫’的人,那是江寧最大的水匪幫派,平時主要在長江上劫船。”
水匪……和商會勾結的水匪。
蘇軾明白了。這是要制造“水匪劫殺朝廷命官”的假象。
“蘇大人,”張成嚴肅道,“此地不宜久留。請隨我轉移。”
“去哪?”
“江寧府衙。”張成說,“知府劉大人是咱們的人,他府上安全。”
蘇軾卻搖頭:“不,我不能走。”
“大人!”
“我一走,他們就知道事情敗露,會立刻銷毀所有證據。”蘇軾眼神堅定,“我要留下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張成急了:“可他們還會再動手!”
“那就讓他們來。”蘇軾笑了,“張校尉,你帶了多少人?”
“連我在內,十二個。”
“夠了。”蘇軾重新點上燈,坐回案前,“你們繼續在暗處保護。另外,幫我做兩件事。”
“大人請講。”
“第一,查清青蛟幫和商會的關系,找到他們勾結的證據。”
“第二,”蘇軾提筆寫下一封信,“把這封信,連夜送到開封,交給我弟弟蘇轍。記住,走陸路,別走水路。”
張成接過信,重重點頭:“屬下明白!”
他閃身消失在夜色中。
蘇軾重新坐下,看着窗外。
雨更大了。
這一夜,還很長。
六月十五,清晨。
雨停了,江寧城被洗刷一新。街道上積水未退,倒映着藍天白雲。
商會賬房外,蘇軾準時出現,身後只跟着書吏李忠。
陳老板迎出來,笑容滿面:“蘇大人早,昨晚睡得可好?”
“不太好。”蘇軾揉了揉太陽穴,“江寧溼熱,蚊子多,吵得人睡不着。”
陳老板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掩飾過去:“是啊,江南就是這樣。下官讓人給大人送些驅蚊的香囊。”
“有勞了。”蘇軾點頭,徑直走進賬房,“今天查鹽場的賬。”
一切如常。
陳老板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昨晚派去的六個殺手,到現在都沒消息。青蛟幫那邊也沒動靜。
難道……失手了?
不可能啊。六個老手,對付一個文人,怎麼會失手?
除非……蘇軾有防備。
他越想越不安,找了個借口離開賬房,匆匆趕往周懷安的府邸。
轉運使衙門後堂,周懷安聽完陳老板的匯報,臉色陰沉。
“六個都沒回來?”
“一個都沒有。”陳老板額頭冒汗,“青蛟幫那邊也聯系不上。”
“廢物!”周懷安拍案,“連個文人都對付不了!”
“大人,現在怎麼辦?蘇軾今天還在查賬,看樣子根本沒發現昨晚的事。”
周懷安踱步:“兩個可能。第一,殺手失手,但沒暴露身份,蘇軾不知道是我們幹的。第二……”
他停下腳步,眼神陰鷙:“蘇軾知道,但在裝傻。”
陳老板一顫:“那……那更可怕。”
“是啊。”周懷安坐下,“如果他是在裝傻,說明他手裏還有底牌。說不定……他已經把證據送出去了。”
“不可能!”陳老板急道,“咱們的人一直盯着,沒見他往外送信啊!”
“明面上沒有,暗地裏呢?”周懷安冷笑,“你太小看蘇子瞻了。他在杭州做過通判,在鳳翔做過籤判,不是那種只會讀書的呆子。”
他沉吟片刻,忽然問:“蘇軾那兩個書吏,在做什麼?”
“一個在賬房幫他,另一個……好像在整理什麼文書。”
“盯緊那個整理文書的。”周懷安下令,“還有,蘇軾住的官舍,派人進去搜。看看有沒有密信之類的東西。”
“是!”
陳老板匆匆離去。
周懷安獨自坐在堂中,手指敲着桌子。
蘇軾……蘇子瞻。
看來,得用更狠的手段了。
六月十六,鹽場。
蘇軾親自來到江寧城外的鹽場。這是一片靠海的灘塗,密密麻麻的鹽灶冒着白煙,灶戶們在酷熱中勞作,汗如雨下。
鹽場管事是個姓吳的胖子,見蘇軾來了,忙迎上來:“蘇大人,這地方又髒又熱,您怎麼親自來了?”
“來看看。”蘇軾走進一個鹽棚。
棚裏,一個老灶戶正在煮鹽。鐵鍋裏鹽水翻滾,熱氣蒸騰。老灶戶赤着上身,皮膚被鹽滷燙得通紅,手上全是水泡。
“老人家,煮一鍋鹽,能得多少工錢?”蘇軾問。
老灶戶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一……一文錢。”
“一文?”蘇軾皺眉,“一斤鹽市價十文,你煮一鍋至少出五十斤,才給一文?”
老灶戶不敢說話。
吳管事忙解釋:“大人,這鹽灶、柴火、滷水,都是商會的成本。灶戶只是出力,給一文已經不少了。”
蘇軾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往裏走。
鹽場深處,有個簡陋的工棚,是灶戶們住的地方。棚裏陰暗潮溼,地上鋪着稻草,幾十個人擠在一起。
蘇軾看見一個孩子,約莫七八歲,正用破碗喝稀粥。粥裏幾乎看不到米,全是水。
“孩子也在這兒幹活?”
“是……是幫工。”吳管事訕笑,“幫着搬搬柴火,撿撿鹽。”
蘇軾蹲下身,摸摸孩子的頭:“讀過書嗎?”
孩子搖頭。
“想讀書嗎?”
孩子怯怯地點頭。
蘇軾站起身,看向吳管事:“商會每年從鹽場賺多少,你知道嗎?”
“這個……下官不知。”
“我知道。”蘇軾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去年,江寧鹽場產鹽八十萬引,賣給官府的價格是每引三貫,賣給私鹽販子的價格是每引五貫。光私鹽這一項,商會就賺了四十萬貫。”
吳管事臉色煞白:“大人,這……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查了就知道。”蘇軾收起冊子,“傳本官令:鹽場即日起停工,所有灶戶到衙門登記,本官要重新核定工錢。”
“大人!這不合規矩!”吳管事急了,“鹽場一停,朝廷的鹽課就完不成了!”
“本官擔着。”蘇軾轉身就走。
回到官舍,他立刻寫第三份奏折。
這一次,他不再只列數據,而是寫了親眼所見的場景:灶戶的苦,孩子的餓,鹽場的黑。
寫到最後,他提筆寫下:
臣見江南之富,富在倉廩,不在民間;富在商賈,不在百姓。陛下欲改革圖強,當先革此弊。否則,國庫雖充,民心已失。
寫完,他叫來張成。
“這封信,比前兩封更重要。”蘇軾鄭重道,“務必親手交到陛下手中。”
張成接過:“大人放心,屬下親自送。”
“還有,”蘇軾頓了頓,“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告訴我弟弟……別爲我報仇,繼續做事。”
張成渾身一震:“大人!”
“去吧。”蘇軾擺手。
張成深深一躬,轉身離去。
六月十七,夜。
蘇軾寫完最後一封奏折,已是三更。
他吹熄燈,正準備休息,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喧譁聲。
“走水了!走水了!”
他推開窗,只見官舍東側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是存放賬冊的庫房!
“不好!”蘇軾沖出門。
院子裏已經亂成一團,衙役們提着水桶救火,但火勢太大,根本撲不滅。
蘇軾要沖進火場,被李忠死死拉住:“大人!不能進去!賬冊燒了就燒了,命要緊!”
“那些賬冊是證據!”蘇軾掙扎。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破空而來,直射蘇軾後心!
“大人小心!”李忠猛地推開蘇軾。
箭擦着蘇軾的肩膀飛過,釘在門框上,箭羽嗡嗡作響。
“有刺客!”衙役們驚呼。
黑暗中,十幾個黑衣人從牆頭躍下,刀光閃閃,直撲蘇軾。
張成留下的皇城司暗探立刻現身,與刺客戰在一處。
刀劍碰撞聲、慘叫聲、火光爆裂聲,混成一片。
蘇軾被李忠和王明護着往後退,但他知道,對方人太多,皇城司的人撐不了多久。
“大人,從後門走!”王明拉着他就跑。
剛跑到後門,門被踹開,三個黑衣人堵在門口。
“蘇大人,請留步。”爲首那人聲音沙啞。
蘇軾握緊短刀,知道自己今天凶多吉少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如雷鳴般由遠及近。
“江寧府衙辦案!閒人退避!”
火把照亮了街道,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爲首的是個中年武將,身穿鎧甲,手持長槍。
“劉守備!”蘇軾認出來人,是江寧守備劉猛。
劉猛一馬當先,長槍一挑,一個黑衣人應聲倒地。騎兵如潮水般涌來,瞬間將刺客沖散。
“蘇大人,末將來遲了!”劉猛下馬,單膝跪地。
蘇軾扶起他:“劉守備,你怎麼來了?”
“知府劉大人接到密報,說有人要刺殺欽差,特命末將率兵來救。”劉猛道,“末將已在城外埋伏兩日,就等他們動手。”
密報?誰送的消息?
蘇軾忽然明白了——是張成。張成沒走,他假裝離開,實則去搬救兵了。
“那些賬冊……”蘇軾看向還在燃燒的庫房。
“大人放心。”劉猛咧嘴一笑,“真的賬冊,三天前就被末將轉移到安全地方了。這裏燒的,是假的。”
蘇軾長舒一口氣。
他看着滿地的刺客屍體,又看向遠處商會的方向。
這一局,他贏了。
但戰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