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若曦”,很輕,很沙啞,幾乎消散在破廟的寒風裏。
但柳若曦聽見了。
她蜷縮在角落裏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
隨即,她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黑暗中,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很好。
從一個充滿殺意的代號,到一個具體的名字。
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這意味着,蕭晏之已經開始在潛意識裏,將她從一個“未知的危險物”,轉變爲一個可以“對話”的、具體的“人”。
這是她掌控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步。
她沒有回應。
有時候,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這一夜,後半夜,蕭晏之沒有再睡。
他睜着眼睛,看着破廟屋頂的窟窿,耳邊是父親痛苦的呻吟和家人疲憊的鼾聲。
柳若曦最後那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是啊,他醒來後,想的是自己,想的是林婉兒,卻獨獨忘了生他養他的父親。
他這個兒子,當得何其不孝!
再回想柳若曦,她不僅救了他,還在昨夜,悄悄給父親也喂了水……
他現在才反應過來,父親今夜的呻吟聲,比昨夜似乎少了許多。
兩相對比,高下立判。
一個是演給天下人看、實則處處算計的“白月光”。
一個是被所有人唾棄、卻在暗中默默支撐着這個家搖搖欲墜的根基的“喪門星”。
何其諷刺!
天亮時,蕭晏之再次陷入了昏睡。
這是身體自我保護的本能。但在外人看來,他依舊是那個昏迷不醒的“活死人”。
當沈氏再次驚喜地發現兒子的氣色又好了一分時,她將這一切,都歸功於了林婉兒送來的“上好傷藥”。
“我就說,婉兒是個好孩子!她送來的藥,就是比別的不一樣!”沈氏一邊小心翼翼地將一小塊肉幹用水泡軟,試圖喂給蕭晏之,一邊大聲地感慨着。
當然,蕭晏之緊閉着嘴,根本喂不進去。
沈氏忙活了半天,不但一滴水沒喂進去,反而弄得蕭晏之滿臉都是肉幹的碎屑。
“唉,這可怎麼辦才好?”沈氏急得直掉眼淚。
旁邊的柳若曦看着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
你用肉幹去喂一個連吞咽功能都還沒完全恢復的重傷病人,不噎死他都算好的。
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啃着自己的黑窩頭。
她不開口,自然有人會“請”她。
“你!”沈氏一轉頭,又盯上了柳若曦,“你過來!”
柳若曦順從地走了過去。
“你不是有那個水囊嗎?再去弄點水來!”沈氏理直氣壯地命令道。
經過昨天,她已經認定了,柳若曦那個水囊裏的水,似乎格外“幹淨”,用來給兒子擦臉泡藥,再好不過。
柳若曦心中冷笑。
用我的靈泉水,去泡林婉兒送來的肉幹,給你兒子吃?
想得真美。
但她面上依舊是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從懷裏取出了水囊。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立刻遞過去。
她看了一眼木板車上昏睡的蕭晏之,又看了一眼沈氏,用一種極輕的、帶着一絲怯懦和猶豫的聲音說道:“婆母……昨夜,我好像聽見……相公他……在說胡話,喊着‘水’……”
這話一出,沈氏的動作立刻停住了。
“你說什麼?晏之他說話了?”沈氏的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
“我……我也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了……”柳若-若曦低下頭,一副不敢肯定的樣子,“聲音很小,就好像……好像是夢裏喊的……”
這個“信息”,瞬間讓沈氏的注意力從“泡肉幹”轉移到了“兒子可能要醒了”的巨大驚喜上。
“快!快把水給我!”沈氏一把搶過水囊,也顧不上什麼肉幹了,學着柳若曦昨天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湊到蕭晏之嘴邊,想要喂他。
但她笨手笨腳,不是捏疼了蕭晏之的下巴,就是把水灑得到處都是。
蕭晏之被她折騰得眉頭緊鎖,發出了痛苦的悶哼。
“怎麼回事……怎麼喂不進去……”沈氏急得滿頭大汗。
柳若曦看着這一幕,心中計算着時間。
差不多了。
她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低聲道:“婆母,不如……讓我來試試?”
沈氏正手足無措,聽到這話,雖然心中不願,但看着兒子痛苦的樣子,也只能咬着牙,將水囊遞了過去,嘴裏還不忘警告:“你仔細着點!要是弄疼了我兒,我饒不了你!”
“是。”
柳若-若曦接過水囊,動作熟練而輕柔。
她沒有像沈氏那樣強行去撬蕭晏之的嘴,而是用手指,輕輕按壓了他下頜處的幾個穴位。
這是爲了刺激他的吞咽反射。
然後,她才將水囊口湊到他的唇邊,以一個極小的、穩定的流量,將靈泉水緩緩地送入他的口中。
這一次,奇跡發生了。
蕭晏之的喉結,竟然真的微微滾動了一下。
那救命的靈泉水,順着他的喉嚨,滑了進去。
雖然只有一小口,但確確實實地,喝進去了!
“喝了!喝進去了!”劉嬸第一個驚喜地叫出聲來。
沈氏也瞪大了眼睛,臉上滿是不敢置信。
她自己折騰了半天,兒子一口沒喝。這個“喪門星”一上手,竟然就喂進去了?
這怎麼可能?
難道……她真的有什麼“門道”?
一個極其微小的、連沈氏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念頭,在她心底一閃而過。
柳若曦沒有理會旁人的震驚。她又耐心地喂了幾口,直到感覺差不多了,才停了下來。
她做完這一切,便將水囊收好,默默地退到一旁,深藏功與名。
這一幕,不僅沈氏和劉嬸看在眼裏,周圍其他的蕭家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看着沈氏手中那碗泡得稀爛的肉幹,再看看柳若曦那手“獨門絕技”,眼神都開始變得有些微妙。
林小姐送來的東西再好,吃不進去,又有什麼用?
到頭來,能把水喂進少將軍嘴裏的,還是這個一直被他們看不起的沖喜新娘。
隊伍的格局,在這一刻,發生了一絲悄然的、不易察覺的改變。
柳若曦,不再僅僅是一個只會帶來黴運的“喪門星”。她似乎……有那麼一點“用處”了。
這個認知,讓衆人看她的眼神,少了一絲純粹的鄙夷,多了一絲審視和……利用的價值。
而這,正是柳若曦想要的結果。
她不需要他們的喜歡,她只需要讓他們明白,在這個絕境裏,誰,才是他們能活下去的真正依靠。
傍晚,隊伍再次停下休息。
這一次,當官兵扔下黑窩頭時,沈氏猶豫了一下,竟然沒有立刻去動林婉兒送來的那些點心。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柳若曦。
那意思很明顯:等會兒,還要靠你喂水。
柳若曦心中了然。
但她還沒來得及行動,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開口了。
是蕭晏之的一個堂弟,名叫蕭明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大概是餓極了,看着那些點心,忍不住對沈氏說道:“大伯母,要不……還是讓堂嫂來喂吧?喂完了水,說不定堂兄也能吃下點東西了。”
他這一開口,立刻得到了其他幾個年輕子弟的附和。
“是啊是啊,先讓堂兄吃飽要緊。”
他們的話,看似是爲了蕭晏之着想,實則是他們自己想早點吃到那些點心。
但這話聽在沈氏耳朵裏,卻格外刺耳。
她的權威,竟然被一群小輩,爲了一個“外人”,而動搖了。
沈氏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正要發作。
就在這時,木板車上,那個一直“昏迷”的人,喉嚨裏,突然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
是蕭晏之!
他被沈氏白天喂的那些肉幹碎屑,嗆到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沈氏更是慌了神,撲上去大喊:“晏之!晏之你怎麼了?你別嚇娘啊!”
她手忙腳亂地拍着蕭晏之的背,卻不得要領,反而讓他咳得更厲害了,臉色都開始發紫。
“讓開!”
一個清冷而果斷的聲音,突然響起。
柳若曦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沈氏,俯下身,雙手交疊,以一個專業而標準的姿勢,用力按壓在蕭晏之的腹部上方。
“咳——!”
隨着她的按壓,一塊混着口水的肉幹碎屑,從蕭晏之的嘴裏,被咳了出來。
他的呼吸,瞬間順暢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眼睜睜地看着柳若曦,用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甚至有些“粗暴”的方式,救了他們少將軍的命。
而蕭晏之,在劇烈的咳嗽平復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他的眼神,清明無比。
他沒有看撲在旁邊哭喊的母親,也沒有看周圍那些目瞪口呆的親人。
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那個剛剛救了他、正準備默默退開的纖細身影上。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沙啞地,清晰地,開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若曦……扶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