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西山圍獵場。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盡,獵場四周的旌旗已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龍帳設在山腰平台處,明黃帳頂在朝陽下熠熠生輝,四周侍衛林立,甲胄鮮明。
乾隆皇帝一身戎裝,端坐於帳前高台,目光掃過台下整裝待發的皇子與宗室子弟。他今日興致頗高,自太子被廢後,許久未這般暢快地行圍獵事了。
“今日圍獵,凡有所獲,朕皆有賞!”皇帝朗聲道,“得頭籌者,賜金弓一把,良駒一匹!”
台下衆人齊聲應諾,聲震山谷。
林雨諾作爲惠寧縣主,也隨駕前來。她今日穿着一身鵝黃騎裝,外罩銀白軟甲,長發束成高髻,利落清爽。此刻她正與幾位宗室貴女站在女眷區,目光卻不時掃過人群中的幾個身影——
三皇子宇文宸一身玄色騎裝,正與幾位武將交談,神色從容;四皇子宇文昊穿着寶藍箭袖,與幾個年輕官員談笑風生,看似輕鬆,眼神卻銳利如鷹;二皇子宇文瑾則安靜地站在薛凝霜身旁,低聲囑咐着什麼,薛凝霜頻頻點頭。
更遠處,蘇逸塵以“琴師”身份隨行,正調試着一張古琴。他的目光與林雨諾在空中短暫交匯,微微頷首。
一切準備就緒。
“圍獵開始——”司禮太監高聲唱喏。
號角長鳴,馬蹄聲如雷。數百騎如離弦之箭,沖入山林。
按照慣例,皇上會在龍帳等候,待午時過後再親自入林狩獵。這是祖制,也是爲安全考量。
林雨諾的心卻懸了起來。根據三皇子截獲的信件,趙靖軒的計劃就是在皇上入林後動手。具體如何動手,信中未詳述,只說“見機行事,務必一擊致命”。
見機行事...這意味着變故隨時可能發生。
“縣主似乎心神不寧?”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雨諾回頭,是四皇子妃徐氏。她今日穿着一身大紅騎裝,豔麗如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雨諾。
“徐妃娘娘。”林雨諾行禮。
“不必多禮,”徐氏走到她身旁,望向山林方向,“今日圍獵,真是盛況空前。只是不知...會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呢?”
這話意有所指。林雨諾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娘娘說笑了,皇上洪福齊天,侍衛們又盡職盡責,怎會有意外?”
“是嗎?”徐氏輕笑,“我聽說,這西山獵場常有猛獸出沒。去年秋獵,不就有一頭黑熊闖入圍場,傷了好幾個人嗎?”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今年,說不定會有更凶猛的野獸呢。”
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林雨諾一眼,轉身離去。
林雨諾握緊袖中的手。徐氏這話,是警告?還是暗示?
“縣主,”春蟬悄悄上前,低聲道,“蘇公子讓奴婢傳話,說獵場西側有片密林,地形復雜,易設埋伏。他已在那邊安排了人手。”
西側密林...林雨諾記下這個信息。
午時將至,第一批狩獵的子弟陸續歸來。獵物堆成小山,以鹿、獐、野兔居多,也有幾頭野豬和一頭豹子。
四皇子宇文昊收獲最豐,僅鹿就有三頭,還有一頭罕見的白狐。他策馬來到龍帳前,下馬行禮:“父皇,兒臣獵得白狐一只,毛色純淨,可制圍脖,特獻於父皇。”
皇帝大喜:“好!老四今日拔得頭籌!賞!”
“謝父皇!”宇文昊滿面紅光。
就在這時,山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震天虎嘯!
虎嘯聲穿雲裂石,驚得馬匹嘶鳴,人群騷動。
“護駕!護駕!”侍衛統領高聲呼喊,侍衛們迅速圍攏,將龍帳護在中央。
“怎麼回事?”皇帝起身,面色凝重,“獵場何來猛虎?”
西山獵場雖大,但每年圍獵前都會清場,絕不允許有猛虎這等凶獸存在。
“父皇莫慌,”宇文昊上前一步,“兒臣願帶人前去查看,必保父皇周全!”
他話音剛落,又一聲虎嘯傳來,比剛才更近!
緊接着,山林中沖出一群侍衛,個個帶傷,倉皇逃竄。爲首的小隊長跪地稟報:“皇上!林中...林中有猛虎!體大如牛,已傷十餘人!正向此處沖來!”
“什麼?!”皇帝臉色大變。
“父皇快移駕!”三皇子宇文宸急道,“此處地勢開闊,無險可守,需速回行宮!”
“來不及了!”有人驚呼。
只見山林邊緣,樹叢劇烈搖晃,一頭吊睛白額猛虎赫然現身!那虎體型碩大,目露凶光,口中還叼着半截人馬屍身,鮮血淋漓!
“放箭!”侍衛統領嘶聲下令。
箭矢如雨,可那虎皮糙肉厚,尋常箭矢竟難以傷及要害,反而激得它狂性大發,直撲龍帳而來!
“保護皇上!”
場面大亂。女眷們尖叫逃散,侍衛們拼死抵擋,可那猛虎勢不可擋,轉眼已沖破第一道防線。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忽然從斜刺裏沖出,擋在龍帳前!
是二皇子宇文瑾!
他手中並無兵器,只握着一把長弓。見猛虎撲來,他竟不閃不避,拉弓搭箭,一箭射向虎目!
箭如流星,正中虎眼!
猛虎痛極狂嘯,攻勢稍緩。可這一箭也徹底激怒了它,它舍棄旁人,直撲宇文瑾!
“殿下小心!”薛凝霜驚呼,欲上前相助,卻被幾名侍衛死死拉住。
宇文瑾就地一滾,險險躲過虎爪,可衣袍已被撕裂,臂上鮮血淋漓。
“瑾兒!”皇帝失聲。
眼看猛虎第二撲將至,忽然,山林中又沖出一群人。爲首者一身黑衣,面蒙黑巾,手持強弩,對準猛虎連發數箭!
箭矢精準,皆中要害。猛虎哀嚎倒地,掙扎片刻,終於不動了。
危機解除,可衆人驚魂未定。
黑衣首領收起強弩,上前跪地:“草民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聲音...有些耳熟。
林雨諾心中一震,死死盯着那人。雖然蒙面,可那身形,那聲音...
是趙靖軒!
他竟敢現身!
皇帝驚魂稍定,沉聲道:“你是何人?爲何在此?”
“草民乃江湖遊俠,聽聞皇上在此圍獵,特來護衛。”趙靖軒低頭,“方才見猛虎傷人,不得已出手,還請皇上恕驚駕之罪。”
話說得漂亮,可林雨諾卻聽出了其中的算計——他出現得太過巧合,弩箭準備得太過充分,一切都像是...預先安排好的。
“你救了朕,”皇帝緩緩道,“該賞。摘下面巾,讓朕看看你的模樣。”
趙靖軒頓了頓,緩緩摘下面巾。
一張清俊卻陌生的臉。不是趙靖軒原本的容貌!
林雨諾瞳孔驟縮。易容!他易了容!
“草民趙一,叩見皇上。”他伏地行禮。
“趙一...”皇帝沉吟,“你身手不凡,可願入宮爲侍衛?”
“草民閒散慣了,恐難當大任。”趙靖軒婉拒,“今日能救駕,已是草民之幸。只求皇上安康,別無他求。”
以退爲進,好手段。
果然,皇帝更生好感:“俠士高義。既如此,朕賜你黃金百兩,良田百畝,以表謝意。”
“謝皇上!”趙靖軒叩首,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林雨諾看在眼裏,恨在心中。她知道,這猛虎定是趙靖軒安排的。先制造危機,再“救駕”立功,既討好了皇上,又爲下一步計劃鋪路...
可她不明白,僅憑一頭猛虎,如何能“一擊致命”?皇上身邊侍衛如雲,即便猛虎突襲,也難以近身...
除非...猛虎只是幌子!
“皇上!”一個太醫匆匆而來,面色驚恐,“方才查驗虎屍,發現...發現虎爪上塗有劇毒!”
“什麼?!”皇帝霍然起身。
“此毒名爲‘見血封喉’,只要見血,半刻鍾內必死!”太醫顫聲道,“方才那虎抓傷了二殿下,殿下他...”
衆人這才想起,宇文瑾臂上有傷!
轉頭看去,宇文瑾已面色發青,靠在薛凝霜懷中,呼吸微弱。
“瑾兒!”皇帝沖過去,老淚縱橫,“太醫!快救瑾兒!”
太醫把脈,臉色越來越白:“皇上...毒已入心脈...臣...臣無力回天...”
“廢物!”皇帝怒吼,“救不了瑾兒,朕要你們陪葬!”
全場死寂。唯有薛凝霜的啜泣聲,聲聲泣血。
林雨諾腦中一片空白。毒...原來這才是殺招!猛虎只是載體,真正的致命武器是虎爪上的毒!而目標...不是皇上,是二皇子?
不,不對。虎撲向的是龍帳,目標本是皇上。只是宇文瑾舍身擋駕,才誤中劇毒...
這是誤傷?還是...本就是針對宇文瑾?
林雨諾猛地看向趙靖軒。他垂首跪地,看似恭順,可嘴角那抹幾不可察的笑意...
是他!他算準了宇文瑾會救駕!所以毒在虎爪上,無論傷到皇上還是宇文瑾,都能除掉一個眼中釘!
好毒的計算!
“父皇...”宇文瑾忽然開口,聲音微弱,“兒臣...兒臣不孝...不能再侍奉父皇了...”
“別說話,”皇帝握住他的手,淚如雨下,“太醫會救你的,一定會...”
“父皇...”宇文瑾艱難地轉頭,看向趙靖軒,“那位俠士...救了父皇...該賞...”
都這時候了,他還想着爲別人請賞!
林雨諾心如刀絞。
“兒臣只有...一事相求...”宇文瑾氣若遊絲,“薛氏...薛氏還年輕...求父皇...準她...改嫁...”
“不!”薛凝霜哭喊,“殿下,妾身生死相隨!”
宇文瑾想說什麼,卻已說不出,只是看着她,眼中滿是溫柔與不舍。最終,手緩緩垂下。
“瑾兒——!”皇帝慟哭。
“殿下——!”薛凝霜暈厥過去。
秋風吹過,卷起滿地落葉。方才還熱鬧的圍獵場,此刻死寂如墳。
趙靖軒依舊跪着,頭垂得很低,仿佛在爲皇子哀悼。可林雨諾知道,他在笑,在心裏得意地笑。
這一局,他又贏了。
除掉了一個潛在的競爭者,還得了皇帝的好感。
“皇上節哀。”三皇子宇文宸上前,聲音沉痛,“二弟舍身救駕,忠孝兩全。當厚葬,追封諡號。”
四皇子宇文昊也道:“父皇保重龍體。二弟在天之靈,也不願見父皇如此悲痛。”
皇帝緩緩抬頭,眼中悲痛化爲冰冷:“查。給朕徹查!獵場何來猛虎?虎爪何來劇毒?是誰,要害朕的瑾兒!”
他目光如刀,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查不出來,今日所有負責圍獵事宜的官員,一律處斬!”
雷霆之怒,伏屍百萬。
林雨諾知道,真正的較量,現在才開始。
趙靖軒設了這個局,就必定留有後手。他會把嫌疑引向誰?三皇子?還是...林家?
果然,趙靖軒忽然開口:“皇上,草民...草民有一事稟報。”
“說。”
“草民方才追擊猛虎時,在林中...發現了一些東西。”趙靖軒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幾枚飛鏢,鏢身幽藍,顯然淬了毒。
“這是...”
“這是在猛虎出沒處發現的。”趙靖軒垂首,“草民猜測,可能有人用毒鏢驅趕猛虎,使其狂性大發,沖向龍帳...”
“毒鏢?”皇帝接過飛鏢,仔細查看,“這鏢的形制...”
“是軍中標制。”侍衛統領脫口而出,“只有軍中高手,才用這種飛鏢!”
軍中高手!
衆人面面相覷。今日隨駕的軍中高手不少,可能接觸到猛虎的...
“父皇,”宇文昊忽然道,“兒臣想起一事。前日兒臣去兵部,聽說西山獵場的護衛統領,前日請假離京了...”
“請假?”皇帝眯起眼,“何時請的?去了哪裏?”
“說是老母病重,回老家探親。”宇文昊道,“兒臣當時未在意,現在想來...未免太過巧合。”
“那統領是誰的人?”皇帝問。
宇文宸臉色微變:“是...是薛家舊部。”
薛家舊部!二皇子妃的娘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昏迷的薛凝霜。
“不可能是薛家!”林雨諾脫口而出,“薛家若有害皇上之心,何須等到今日?二殿下又怎會舍身救駕?”
“縣主說得有理,”宇文宸沉聲道,“薛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此事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宇文昊冷笑,“三哥如何肯定?莫非...三哥知道什麼內情?”
這話誅心。宇文宸面色一沉:“四弟這是何意?”
“夠了!”皇帝厲聲,“都給朕閉嘴!”
他握着那枚毒鏢,眼中寒光閃爍:“傳旨:薛凝霜暫押回京,軟禁府中。薛家所有在朝爲官者,一律停職待查。西山獵場所有護衛,全部收押,嚴加審訊!”
“父皇!”宇文宸還想說什麼。
“誰再求情,同罪論處!”皇帝拂袖,“回京!”
龍駕匆匆啓程。來時的興高采烈,歸時的死氣沉沉。
林雨諾坐在馬車中,透過車窗,看見趙靖軒騎着一匹御賜良駒,跟在隊伍末尾。他依舊垂首斂目,可脊背挺直,那是勝利者的姿態。
“小姐,”春蟬低聲啜泣,“二殿下他...怎麼就...”
林雨諾閉上眼,淚水滑落。
宇文瑾...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那個琴藝超絕的皇子,那個說“你我都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就這麼沒了。
死在他最敬愛的父皇面前,死在他剛新婚半年的妻子懷中。
而凶手,正逍遙法外,甚至...得到了嘉獎。
“趙靖軒...”林雨諾咬牙,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發誓,定要你血債血償!”
馬車顛簸,駛向京城。
夕陽如血,染紅了西山。
而這場圍獵引發的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