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沖是個很會爲自己賺便宜的人。
鬱別枝對他流露出一分心軟,他便能打蛇上棍,得寸進尺。
吃飯的時候直勾勾盯着看——瞧對方眉眼溫潤的弧度,看不出悲喜的神色。他知道鬱別枝是個很難搞定的人物,做律師的,總是要能把感情抽離,更加客觀地去看待每一位當事人。
他能伴在鬱別枝身邊,實在是幸運加成。
入了夜,更是不安分。
修長有力的手臂越過楚河漢界,狀似無意地搭在了鬱教授的腰上。
鬱別枝被壓得一抖,回頭瞧,男人閉着眼像是睡着了,於是他只好自己動手,把那條胳膊丟回去。
可沒過兩分鍾,秦沖故技重施。
整具身體都貼了上來。
“鬱教授。”他也不再裝睡了,於夜色中描摹鬱別枝纖細脖頸的輪廓,貪婪的眼閃着光,“我還以爲,做什麼都不會得到你的認可。”
鬱別枝看不透眼前的男人了。
他從某一個時刻起,打開了精密的開關,把自己身上的種種惡習都鎖了起來。但這樣的秦沖能夠存在多久呢?
像當初一樣,從赤誠的少年變作商場中油滑的得利者,也不過短短數年。
鬱別枝輾轉糾結。
秦沖是幫助弱勢的民工拿回了應得的薪水。
可一年前去幫地產商驅逐釘子戶的人不是他嗎?
搶地皮時,用別人老小性命做威脅的不是他嗎?
究竟哪一個秦沖,才是真實的樣子?
而對於身後秦沖的喟嘆,鬱別枝最後的回應也只是輕輕地說了句。
“我也以爲,你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
環着他的手臂驟然收緊了。
泥腿子。
鄉巴佬。
窩囊廢……
最開始,這些詞都被用在秦沖的身上。
或許正是因爲他從沒忘記自己是誰,所以才會在得勢後心性扭曲,不擇手段。
但鬱別枝提醒他,僅僅是希望他明白。
莫忘來時路。
說起來,他們能夠相識同樣是因爲一場艱難的討薪。
秦沖從來沒有忘記過。
他出生在一戶縣城家庭,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卡在中央的秦沖被理所當然地忽視了。
他高中輟學,送過外賣,當過服務生……
輾轉來到了南川市,同時在南川大學的和一家酒吧做保安。
一起在酒吧工作的,都是來自同縣城的老鄉,秦沖在他們當中年紀算大的,闖蕩的日子也久。
兄弟們都靠着他拿主意。
可是好景不長,酒吧經營不善關門歇業,拖欠了兄弟們幾個月的工資——彼時他們法律意識淡薄,根本不知道籤合同的事兒。
到最後店面轉讓,原來的老板只丟下一句:“有本事就告我去。”
這句話聽起來容易,可對於弱勢者而言便是一場無聲的凌遲。
秦沖剛剛走出縣城,成年也沒有多久。
他哪裏懂得去找律師打官司,哪裏有時間和精力去不斷上訴爭辯,找了律所簡單詢問,那高昂的律師費更是令他望而卻步。
幾個月的辛苦,晝夜顛倒,就要打水漂了。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午後。
秦沖換了崗,到學校食堂吃飯。
食堂的彩色屏幕上總會循環展示校園風雲人物的事跡,秦沖很喜歡坐在那塊熒幕附近,這是他和高知分子之間最近的距離。
而那一天,屏幕上出現了一道人影。
是鬱別枝。
俊美優秀的青年學者,剛剛被聘爲法學院的講師。
他帶着金色的方框鏡,後半截頭發留長梳成細細的馬尾,實在很有記憶點。
剛任職的那段時間,鬱老師還會到餐廳吃飯,只不過在學生中反響太大嚴重影響食堂正常運轉,甚至有女生當衆遞情書。
後來這位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校園餐廳了。
屏幕上正報道鬱別枝無償爲一位被家暴女性打離婚官司,鬱老師聲音幹淨清脆,那句話後來多少年秦沖都記憶猶新。
“法律會還每個人公正。”
他瞬間捏緊了筷子。
碗裏的飯菜變得索然無味,一個念頭在秦沖的心裏瘋漲。
鬱別枝的課大受歡迎,每次連過道都坐滿了學生,後來他不再固定上課教室,往往開課前十幾分鍾才會在群內通知新的地點。
而秦沖正負責法學院教學樓的安保。
他經常能夠看見鬱老師來去匆匆,但始終沒有過進一步交流。
但這一次。
心裏的念頭驅使他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正午的陽光穿過法學院的玻璃牆,回旋的樓梯上,俊美的男人懷抱厚重的書籍不急不徐地走上去。
發尾垂在風衣上,泛起棕色的光。
秦沖從工位後沖出來,匆匆追上去。
啪嗒啪嗒的聲音驚到了鬱別枝,他有些困惑地停下腳步扭頭看。
那張漂亮到令人目眩的臉兀地看向他,秦沖頓時怔住了。
他是自卑膽怯的。
他忽然開始自省——難道他幾個月的工資會比常年被家暴的女人更值得幫助麼?
爲什麼要那樣貪心?
明明街上隨便找的律師費都要上萬塊,憑什麼要人家堂堂一個大學老師免費替你打官司?
洶涌的自卑自責鋪天蓋地席卷而至,如潮水般將他吞沒。
秦沖幾乎無法呼吸了,他順勢彎下身子,慌亂地在地上摸索着,好似他這般無厘頭的舉動僅僅是因爲掉落什麼貴重物品。
然而鬱別枝卻並沒有走。
他在樓梯上站了兩秒,開始舉步向下。
秦沖還在半蹲摸索。
聽到漸近的腳步,他硬着頭皮抬了抬頭。
鬱別枝就站在離他兩三個台階的位置上,人也有些拘謹。
他整個人沐浴在陽光裏,米白色的風衣顯得他格外溫柔,在秦沖看過貧瘠的愛情電影裏,那些女主角登場也比不過鬱別枝的恬淡安靜。
“你……”鬱老師遲疑着,“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呀?”
這是鬱別枝這輩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秦沖還欲蓋彌彰地彎腰僵在那。
路邊的野狗是不能被溫暖的,否則它就會自作主張不顧廉恥地永遠跟上那個人。
而今天——皎白的月光,主動灑落在他的肩頭。
積壓在心底多少年的委屈難堪都涌了上來。
泄了氣的皮球,永遠堵不住開閘的風口。
一米八幾的大男人站直身子,他對着鬱別枝,半個字都還沒有說,吧嗒吧嗒掉了兩顆金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