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辰的提醒言猶在耳,如冰水澆頭,讓林薇更清醒地認識到永和宮一事背後的凶險。她表面不動聲色,照常在醫案庫整理卷宗,心思卻已飛速運轉。張嬤嬤中毒,線索指向永和宮趙嬪御的宮衣,此事可大可小。若真是宮闈陰私,她一個無根無基的小醫士貿然追查,恐引火燒身。但若置之不理,且不說醫者仁心難安,那暗中下毒之人是否會將知情的她也視爲威脅?
她需要更謹慎,也更需要信心。
機會在兩天後的深夜悄然降臨。子時剛過,太醫署值夜房的寂靜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和壓低的哭喊打破:“太醫!快!永和宮的彩雲姑娘不好了!吐瀉不止,人都昏厥了!”
值夜的正是林薇和周正陽的另一位弟子,姓孫的醫士。孫醫士被驚醒,披衣起身,聽聞是永和宮,臉色微變,嘟囔道:“永和宮?又是那位主子……深更半夜的……”語氣帶着明顯的不情願。
林薇心念電閃,永和宮!她立刻起身,快速整理好藥箱,對孫醫士道:“孫師兄,既是急症,耽擱不得。下官願往一探。”
孫醫士巴不得有人頂缸,連忙道:“啊,好好好,林師妹醫術高明,有勞有勞!我在此值守,以防另有傳召。”
林薇不再多言,提起藥箱,跟着那面無人色的小太監快步走入夜色。夜風凜冽,宮燈在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小太監一路小跑,帶着哭音:“林醫士,您快些,彩雲姐姐怕是……怕是不行了……”
永和宮位置偏僻,宮苑顯得有些冷清。踏入殿門,一股壓抑的氣息撲面而來。幾個宮女圍在內室門口,神色惶恐。一位衣着體面、面色陰沉的中年太監站在當中,正是於公公。他見到林薇,細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尖聲道:“來的倒是快!快給咱家進去瞧瞧!若是治不好……”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民女盡力。”林薇垂眸,語氣平靜無波,徑直走入內室。
榻上,一位年輕宮女面色蠟黃,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嘴角殘留着嘔吐物,床榻邊一片狼藉,散發着酸腐氣味。確實是急性的嚴重吐瀉,已至脫水休克邊緣。
林薇屏退閒雜人等,淨手上前,迅速檢查。脈象沉微欲絕,舌苔厚膩,腹部按之柔軟但腸鳴音亢進。她仔細詢問發病經過、飲食情況。一旁哭泣的小宮女斷斷續續說,彩雲晚間當值回來後,只說有些腹脹,喝了些溫水,半夜便突然發作。
“彩雲姑娘晚間在何處當值?飲食可有何異常?”林薇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小宮女哽咽道:“就在……就在後殿廊下值守,晚膳是和大家一起吃的,沒什麼特別啊……”
林薇不再多問,專注救治。她先以銀針急刺內關、足三裏、中脘等穴止嘔固脫,又取出隨身攜帶的藿香正氣散化水,小心喂服。然後開出方子,讓人速去取藥煎煮。她的動作麻利精準,神色沉靜,無形中安撫了慌亂的人群。
就在於公公指揮人取藥的間隙,林薇的目光飛快掃過室內。這是一間低級宮女的住處,陳設簡陋。她的目光在牆角一個半開的妝奩上停留一瞬,裏面似乎有支成色不錯的銀簪,與宮女身份不甚相符。更引起她注意的是,床榻角落,隱約露出一角熟悉的布料——正是那日張嬤嬤漿洗的、帶有可疑暗紅痕跡的宮衣的一角!它被隨意塞在榻下,似乎還未及處理。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宮衣在此!彩雲的急症,是巧合,還是……
這時,於公公折返,陰鷙的目光掃過林薇:“如何?可能救?”
“毒性猛烈,但救治及時,尚有轉機。”林薇刻意用了“毒性”二字,留意着於公公的反應。
於公公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冷哼道:“胡說什麼!定是吃壞了東西!好生醫治,若有何差池,唯你是問!”
林薇不再言語,專心觀察彩雲情況。針藥齊下,約莫半個時辰後,彩雲的脈搏漸漸有力,臉色也回轉些許,悠悠醒轉過來。她看到林薇和於公公,眼中閃過極大的恐懼,虛弱地想說什麼,卻被於公公厲聲打斷:“醒了就好!好生歇着,莫要胡言亂語!”彩雲立刻噤聲,瑟瑟發抖。
林薇心中雪亮,彩雲的中毒絕非偶然,她必然知道些什麼,而且極度恐懼於公公。那件宮衣,是關鍵。
她開好調理的方子,又叮囑了注意事項,語氣平淡得像只是處理一樁普通醫案:“姑娘乃急性腸澼,傷津耗氣,需靜養數日,飲食務必清淡潔淨。這方子連服三日,當可無礙。”
於公公盯着林薇,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但林薇始終神色如常,收拾藥箱的動作不疾不徐。最終,於公公甩下一句:“有勞林醫士了。夜已深,咱家派人送你回去。”語氣不容拒絕。
回去的路上,領路的小太監一言不發,腳步匆匆。林薇默默跟隨,腦中已將線索串聯:永和宮的宮衣,張嬤嬤中毒,彩雲滅口(未遂)。那宮衣上的痕跡,很可能是關鍵證據。趙嬪御在此事中扮演什麼角色?於公公是執行者還是主謀?目的爲何?
快到太醫署時,領路太監忽然低聲道:“林醫士,今晚……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對您最好。”說完,不等林薇回應,便匆匆離去。
這是警告。林薇站在太醫署門口,夜風吹拂着她的衣袂,帶來刺骨的寒意。她知道,自己已半只腳踏入了旋渦中心。
回到值房,她毫無睡意,點亮油燈,攤開紙筆,卻久久未落一字。腕間的醫仙鈴一片冰涼。彩雲恐懼的眼神,於公公的威脅,那件詭異的宮衣……一切都表明,永和宮隱藏着一個秘密,一個可能關乎人命的秘密。
直接揭發?她毫無證據,且對方是宮中有地位的嬪御和太監,無異以卵擊石。裝作不知?且不說醫者良心難安,那幕後黑手會放過可能知情的她嗎?張嬤嬤和彩雲就是前車之鑑。
她需要盟友,需要更穩妥的方法。
天快亮時,她終於提筆,在一張小小的便箋上,用清秀的字跡寫下幾行看似無關緊要的詩句,夾雜着幾味藥名,暗藏了“永和宮、衣、毒、懼”的信息。然後,她將便箋小心封好,喚來一只常在書中覓食、她偶爾會喂食的機靈灰鴿,將紙條系在它腿上,輕輕拍了拍它。灰鴿咕咕兩聲,振翅飛入朦朧晨曦,方向是蘇逸辰日常休憩的院落。
她不能直接去找蘇逸辰,那會留下把柄。只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傳遞信息,試探他的態度。如果蘇逸辰有心且有能力,他自會明白。如果他選擇明哲保身,那她也算盡了力,再謀他路。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微明。林薇洗淨手臉,換上幹淨的官袍,神情恢復了一貫的沉靜。她看着鏡中自己清麗卻難掩疲憊的容顏,深吸一口氣。
風暴將至,她必須更加小心,也要更加堅強。這太醫署,這深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她林薇,絕不會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