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陰霾被陽光驅散，天空呈現出難得的湛藍。蘇念坐在市中心一家格調雅致的咖啡館角落裏，面前放着一台屏幕微亮的舊筆記本電腦，手邊是一杯早已涼透的美式咖啡。
這是她接的一個醫學文獻翻譯工作，內容專業性強，報酬相對豐厚。爲了避開顧家別墅裏令人窒息的氛圍，也爲了能集中精神，她選擇了這裏。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她身上，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
她專注地盯着屏幕，指尖在鍵盤上快速敲擊，時而停頓，查閱旁邊攤開的厚重醫學詞典。那些復雜的專業術語和晦澀的理論在她腦中迅速轉化爲流暢準確的中文，這個過程能讓她暫時忘卻現實的煩擾，沉浸在純粹的知識領域裏。
偶爾有客人進出，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也渾然未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口渴，伸手去拿咖啡杯，視線卻仍未離開屏幕。指尖剛觸碰到冰涼的杯壁，旁邊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碰撞。
“哎呀！”
一位正準備在她鄰桌坐下的女士，手包不慎帶倒了蘇念放在桌角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體瞬間傾瀉而出，潑灑在蘇念的鍵盤、筆記上，也濺溼了她素色的裙擺。
“對不起！真對不起！”那位女士連忙道歉，聲音溫婉悅耳，帶着真誠的歉意。她迅速拿出紙巾，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忙擦拭。
“沒關系，我自己來就好。”蘇念抬起頭，對上對方關切的目光。
那是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氣質極佳的女士。她穿着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套裝，頸間系着一條淡雅的絲巾，妝容精致而不張揚，眉眼間帶着一種知性沉靜的美。不知爲何，蘇念覺得她有些面善，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沈清瀾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女孩抬起頭的那一瞬間，她心頭莫名地悸動了一下。那是一張清秀卻略顯蒼白的面容，眼神清澈而沉靜，帶着與她年齡不符的堅韌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不知爲何，這女孩讓她心裏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憐惜。
“真是抱歉，弄溼了你的電腦和筆記。”沈清瀾看着狼藉的桌面，目光掃過那些被咖啡浸染的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字跡和一些復雜的化學結構式、穴位圖譜。
她的目光驟然一凝。
那些筆記……不僅僅是簡單的抄錄，旁邊還有大量用紅筆標注的、極具個人見解的批注和推導。其中幾個關於神經受體拮抗劑聯用機制的論點，角度新穎獨特，甚至與她最近正在研究的一個課題方向不謀而合，而且思路更爲大膽精妙。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學生或翻譯人員能有的水準。
沈清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眼，再次仔細地看向蘇念，這一次，帶上了專業的審視和探究。“這些筆記……是你在做研究嗎？”
蘇念正低頭擦拭着鍵盤，聞言動作一頓，隨即淡然道：“不是，只是一些翻譯資料的整理和學習筆記。”她並不想過多解釋。
沈清瀾卻拿起一張未被完全浸溼的紙張，指着上面一幅手繪的針灸穴位與神經傳導路徑疊加的示意圖，語氣帶着掩飾不住的驚訝：“這個思路……將傳統經絡理論與現代神經科學結合，用以解釋針刺鎮痛的遠期效應……非常精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蘇念有些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這位女士竟然能一眼看穿她筆記中的核心想法？她看起來不像是醫學界的人，倒更像是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婦。
“只是自己胡亂琢磨的，不成體系。”蘇念謹慎地回答，繼續低頭擦拭。她不想與陌生人有太多牽扯，尤其是涉及她隱藏的醫術。
沈清瀾卻像是發現了寶藏，她不顧桌上的咖啡漬，在蘇念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目光灼灼：“不必過謙。你的想法很有價值。比如這裏，”她指向另一處關於某種罕見基因突變導致藥物代謝異常的推論，“目前學界主流的觀點並不支持這種突變與臨床療效的強關聯，但你從表觀遺傳和蛋白構象變化的角度提出的假設，邏輯上是完全可行的，只是缺乏實驗數據驗證……”
她侃侃而談，言辭精準，見解深刻，顯然對醫學領域有着極深的造詣。
蘇念擦拭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抬起頭，認真地看向沈清瀾。這位女士不僅看懂了，還能如此精準地評價和延伸，她絕非凡人。
“您……也懂醫？”蘇念忍不住問道。
沈清瀾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婉而富有魅力，帶着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略知一二。我姓沈，在醫學院做些研究工作。”她遞過一張素雅的名片，上面只印着名字“沈清瀾”和一個工作郵箱，沒有頭銜，但那個郵箱後綴，蘇念認得，是國內最頂尖的醫學院之一。
蘇念心中一震。沈清瀾……這個名字，她似乎也在某個頂級醫學期刊的編委名單上見過。她竟然是如此一位重量級的學者？
“原來是沈教授。”蘇念的態度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敬意，雙手接過名片，“我叫蘇念。”
“蘇念……”沈清瀾輕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心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現，如同細微的電流劃過。她看着蘇念清亮的眼睛，那眼神裏的堅韌和偶爾閃過的疏離，讓她沒由來地感到一陣細微的心疼。
這孩子，看起來過得並不輕鬆。
“你的理論基礎非常扎實，思維也很活躍，有沒有考慮過繼續深造，或者參與一些正式的研究項目？”沈清瀾忍不住發出邀請。她惜才，更對眼前這個女孩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切。
蘇念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復雜情緒。深造？研究？對她而言，是多麼遙遠而奢侈的詞匯。她眼前最緊迫的，是生存，是還債，是擺脫桎梏。
“謝謝沈教授好意，我目前……還有一些私事要處理。”她婉拒了，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
沈清瀾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絲澀然，她沒有再勉強，只是溫和地說：“沒關系。如果你以後改變主意，或者有什麼學術上的問題，隨時可以聯系我。”她頓了頓，補充道，“我很欣賞你的才華。”
“謝謝您。”蘇念真誠地道謝。這位初次見面的沈教授，給予她的尊重和認可，比她在顧家得到的全部還要多。
咖啡漬清理得差不多了，蘇念的電腦幸運地沒有受損。沈清瀾又爲自己的冒失道了一次歉，並堅持爲蘇念重新點了一杯熱咖啡和一些點心，這才起身離開。
離開前，她又回頭看了蘇念一眼，女孩已經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側臉在陽光下顯得專注而靜謐。沈清瀾心中那種奇異的感覺久久不散。
蘇念……
她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而蘇念，在沈清瀾離開後，看着那張素雅的名片，心中也久久不能平靜。沈清瀾的賞識像一束微光，照進了她灰暗壓抑的生活。原來，她的所學所思，並非毫無價值，在另一個世界裏，是能夠被如此重量級的人物認可和欣賞的。
這讓她在沉重的現實壓力下，似乎又汲取到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力量。
她將名片小心地收進錢包的夾層裏，如同珍藏起一份來自陌生世界的善意和可能性。
陽光依舊暖暖地照着，咖啡館裏流淌着舒緩的音樂。這一次意外的碰撞，這一次短暫的交流，像一顆無意中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兩人各自的心湖中，都漾開了圈圈漣漪。
命運的絲線，在無人察覺的時刻，已然悄然交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