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月圓之夜,淨室裏所有燭火都熄滅了。
只有窗外一輪冰盤似的滿月,將清輝從撤去玄鐵板的琉璃窗傾瀉而入,在玉台上鋪開一片銀霜。謝無淵換了身素白寬袍,銀發未束,如星河般披散肩頭,赤瞳在月色裏沉澱成溫柔的琥珀色。
沈清弦跪坐在玉台中央,也只着一件月白單衣。銀發被謝無淵親手用一根赤繩鬆鬆綰起,露出纖細的後頸。他微微垂着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指尖無意識揪着衣擺。
緊張。
謝無淵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與他平視。
“怕?”他輕聲問。
沈清弦點頭,又搖頭。
謝無淵笑了,伸手撫過他臉頰:“閉上眼,交給我。”
沈清弦依言閉眼。
視覺關閉後,其他感官變得格外敏銳。他聽見窗外雪落枝頭的簌簌聲,聽見謝無淵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聽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然後,一雙微涼的手輕輕捧住了他的臉。
“呼吸。”謝無淵的聲音很近,氣息拂過他耳廓,“跟着我的節奏。”
沈清弦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跳。
謝無淵的額頭抵了上來。
沒有吻,只是這樣肌膚相貼。但就在接觸的瞬間,沈清弦渾身一顫——一股溫厚磅礴的神識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識海,不是侵略,是邀請。那神識帶着昆侖雪魄的凜冽,帶着燼霜刀意的鋒銳,卻唯獨對他,溫柔得像春水。
“放鬆。”謝無淵在他識海裏低語,“讓我進來。”
沈清弦咬住下唇,一點點撤去識海的防御。
這過程並不好受。就像將自己最柔軟的內裏毫無保留地袒露給另一個人,羞恥,不安,卻又隱隱期待。謝無淵的神識很有耐心,一點一點地滲透,遇到阻礙時便停下,等他適應,再繼續。
終於,兩道神識徹底交融。
那一瞬間,沈清弦看見了——
不是畫面,是感知。
他感知到謝無淵三萬六千年記憶的冰山一角:昆侖山巔的萬年風雪,天門陣眼的雷霆轟鳴,戰場上的血與火,還有……一盞總也點不亮的琉璃燈,燈影裏映着一個模糊的影子。
那是他自己。
三生三世前的自己。
“看見了嗎?”謝無淵的聲音在交融的神識裏回蕩,帶着某種沉痛的溫柔,“你一直在這裏,在我心裏,亮了三萬六千年。”
沈清弦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神識被更溫柔地包裹,引導着,遊走過謝無淵的神魂深處。那裏有雷刑留下的暗傷,有魔毒侵蝕的疤痕,有鎮守天門積年的疲憊,但最深處,最核心的地方——
是一盞燈。
琉璃燈身完好無損,燈芯卻微弱得像風中殘燭。燈油是赤金色的,那是謝無淵的心頭血。燈影裏,一個銀發少年的輪廓清晰可見,正低頭撫琴。
那琴,是忘機琴。
那少年,是他。
“以我心血爲燈油,以我神魂爲燈芯。”謝無淵的神識輕撫過燈影,“當年在昆侖山巔立下的誓言,我從沒忘過。”
沈清弦的神識顫抖着,輕輕碰了碰那盞燈。
燈芯驟然亮了一瞬。
緊接着,一股浩瀚的、純淨的、屬於淨靈體的靈力從沈清弦神魂深處涌出,逆流而上,注入謝無淵的神魂。那不是他主動催動的,是魂魄共鳴產生的自然反應——就像幹涸的土地終於迎來甘霖,謝無淵神魂裏那些暗傷與疲憊,竟在這股靈力的滋養下,開始緩慢愈合。
謝無淵悶哼一聲。
不是痛苦,是某種壓抑了太久終於得到緩解的喟嘆。他的神識將沈清弦的神魂擁得更緊,像擁着失而復得的珍寶。
“現在,”他在交融的神識裏低語,“該我了。”
赤金色的神格之力從謝無淵神魂最深處升起。
那不是普通的神力,是神將之位的本源,是他與天道籤訂的契約印記。此刻,這道印記在兩人交融的神識裏緩緩展開,化作無數細密的金色符文,如鎖鏈,如網罟,溫柔而堅定地纏繞上沈清弦的魂魄。
每一道符文落下,沈清弦都能感覺到,自己魂魄與肉身之間那些鬆動的間隙,正在被一點點填滿、加固。那種感覺很奇怪——不疼,甚至有些舒適,像浸在溫泉水裏,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但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他與謝無淵之間建立。
不是神識層面的短暫連接,是更深、更本質的羈絆。仿佛兩人的魂魄被那些金色符文縫在了一起,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難分離。
“這是‘同生契’。”謝無淵的聲音在識海裏響起,溫柔而鄭重,“以我神格爲憑,與你魂魄相系。此後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千秋萬載,不離不棄。”
沈清弦想回應,神識卻在這浩瀚的契約之力中微微顫栗。
太沉重了。
這份羈絆,這份誓言,這份以生死爲賭注的交付。
可他又覺得……安心。
就像漂泊了十六年的孤舟,終於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哪怕這港灣要與天地爲敵,要與命運相抗,他也願意。
金色的符文終於完全烙印在兩人的魂魄上。
月華在這一刻達到最盛。
清輝如瀑,將玉台上相抵額頭的兩人完全籠罩。他們的銀發在月色裏流淌着相似的光澤,衣袂無風自動,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色光暈——那是同生契成的征兆。
謝無淵緩緩睜眼。
赤瞳裏倒映着沈清弦緊閉的眉眼,和眼角滑落的淚珠。他低頭,極輕地吻去那滴淚,然後將少年擁入懷中。
“結束了。”他低聲說,聲音有些啞,“從今往後,我們是一體的了。”
沈清弦靠在他肩頭,許久,才找回聲音:
“謝無淵。”
“嗯?”
“燈……還會滅嗎?”
謝無淵一怔,隨即明白他在問什麼。
他伸手,掌心向上,一盞琉璃燈的虛影緩緩浮現。燈芯不再是微弱的殘燭,而是明亮而穩定的赤金色火焰,燈影裏撫琴的少年輪廓清晰可見,眉眼溫柔。
“不會了。”他說,“從今往後,它會一直亮着。”
“亮到什麼時候?”
“亮到……”謝無淵低頭,吻了吻他發頂,“你我魂魄散盡,天地重歸混沌的那一天。”
沈清弦笑了。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盞燈影。
燈焰搖曳,溫柔地舔舐他的指尖,像某種親昵的回應。
窗外,雪不知何時停了。
月華清冷,卻照得淨室裏一片澄明。
相擁的兩人在玉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那影子交疊着,再分不清彼此。
就像他們的魂魄。
從此同生共死,福禍同當。
就像三萬六千年前昆侖山巔的那句誓言,兜兜轉轉,終於在這一世的月華裏——
圓滿了。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