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裏,消毒水的味道和陳老師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古怪的氣味,鑽進唐芯的鼻腔。
她扶着牆壁,幹嘔帶來的生理性淚水模糊了視線。胃裏空空如也,喉嚨卻像是被砂紙反復打磨過,火辣辣地疼。
電腦屏幕上,那張照片依舊亮着,像一個咧着嘴的、惡毒的傷口。
“唐芯,你還好嗎?”陳老師的聲音裏帶着急切的關切,她倒了一杯溫水,塞進唐芯冰冷的手裏,“喝點水。”
唐芯接過杯子,指尖的顫抖讓杯子裏的水泛起一圈圈漣漪。
她沒有喝,只是死死地盯着水面。
她想,如果現在能有一場地震,或者一場大火,把這裏的一切都燒成灰燼,該有多好。
“老師已經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教導處了。”陳老師看着她慘白的臉,心疼得無以復加,“學校一定會調查清楚,還你一個公道的!”
公道?
唐芯在心裏咀嚼着這個詞,覺得無比諷刺。
從抄襲事件開始,她就再也不信這兩個字了。
果然,沒過多久,班主任王老師就沉着臉走進了辦公室。他沒有看唐芯,而是直接對陳老師說:“陳老師,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先回辦公室吧,我來處理。”
他的語氣,不像是在處理一個受害者的問題,更像是在處理一個麻煩。
陳老師還想說什麼,但看到王老師不容置喙的眼神,只能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唐芯的肩膀,走了出去。
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王老師這才將目光轉向唐芯,那目光裏,沒有同情,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厭煩和指責。
“唐芯,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惹出多少事!”他開口,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壓迫感,“先是抄襲,現在又是這種不三不四的照片!我們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不是藏污納垢的場所!”
唐芯猛地抬起頭,嘴唇翕動,她想說那不是我,那是假的。
可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的喉嚨像是被水泥堵住了,所有的辯解和嘶吼,都變成了無聲的掙扎。
王老師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他背着手,在辦公室裏踱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自己要是行得正坐得端,別人怎麼會有機會造你的謠?一個女孩子家,要懂得自重自愛!現在鬧得全校風雨,你讓我們學校的臉往哪兒擱?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鈍刀,在唐芯的心上反復切割。
他沒有問她是不是被冤枉的,沒有問她需不需要幫助,他只是在責怪她,責怪她這個“麻煩”本身。
【當世界崩塌時,是沒有聲音的。它只是在你腳下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你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墜落,聽不到任何回響,只有無盡的、冰冷的下沉。】
“行了,”王老師最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先回家去吧,好好反省反省!這件事,學校會處理的。等處理結果出來了,再通知你。”
回家。
這成了一種驅逐。
唐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辦公室的。
走廊裏,原本喧鬧的人聲在她出現的那一刻,瞬間安靜了下來。然後,竊竊私語聲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來。
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黏膩的蟲子,爬滿了她的後背。
那些目光裏,有好奇,有鄙夷,有興奮,有幸災樂禍。
她低着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從教導處到教室的這條路,她走了快三年,從來沒有覺得如此漫長過,像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贖罪之路。
回到教室門口,她停住了腳步。
裏面,蘇薇正和幾個女生有說有笑。她看到門口的唐芯,嘴角的笑容沒有變,只是眼神裏,多了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勝利。
那一刻,唐芯無比清晰地知道,蘇薇贏了。
她贏得徹徹底底。
唐芯沒有進去,她轉身,走下樓梯,離開了這棟讓她窒息的教學樓。
她背着書包,像一個遊魂,走在回家的路上。
滬市的午後,陽光很好,梧桐樹的葉子在風裏沙沙作響。
可她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路過一個報刊亭,兩個正在買東西的中年女人,對着她指指點點。她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進了她的耳朵。
“就是那個女孩子伐?”
“長得蠻清秀的,看不出哦……”
唐芯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加快了速度,幾乎是落荒而逃。
終於,她拐進了那條熟悉的弄堂。
這裏是她長大的地方,每一塊青石板,每一扇斑駁的木門,她都無比熟悉。
可今天,這裏也變成了審判她的刑場。
幾個坐在門口乘涼的老人,看到她,立刻停止了交談,用一種探究的、異樣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鄰居張阿姨從水池邊端着一盆剛洗好的菜走過,看到她,臉上善良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匆匆低下頭,快步走進了家門。
連一聲招呼都沒有。
唐芯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她推開自己家那扇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光線昏暗,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壓抑的沉默。
母親坐在小小的八仙桌旁,沒有開燈,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裏。她的背佝僂着,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垮了。
聽到開門聲,她緩緩地抬起頭。
她的臉色,比唐芯還要蒼白,眼睛紅腫,布滿了血絲。
“芯芯……”她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學校裏……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唐芯看着母親,看着她眼裏那最後一絲希冀的光。
她多想告訴她,那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知道,在這個時候,任何否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流言已經像洪水猛獸,沖垮了母親心裏最後一道防線。
唐芯的沉默,在母親看來,就是默認。
母親眼裏的光,徹底熄滅了。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唐芯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進了她的肉裏。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啊!”她失控地哭喊起來,“我們家是窮,是沒錢!可我從小就教你,人窮志不窮!你怎麼能……你怎麼能做這麼不要臉的事情!你讓我的臉往哪裏擱!你讓我在外面怎麼做人啊!”
尖銳的指責,伴隨着絕望的哭聲,像一把把錐子,扎進唐芯的耳朵。
她不怪母親。
她知道,母親這一輩子,活的就是一個“臉面”。在弄堂這種人言可畏的環境裏,名聲比什麼都重要。
而現在,她親手把母親最看重的東西,撕得粉碎。
就在這時,裏屋的門開了。
父親沉着一張臉走了出來。他剛下班,身上的確良襯衫還帶着工廠裏的機油味。
他看了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妻子,又看了一眼面無血色的女兒,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哭哭哭!就知道哭!還嫌不夠丟人嗎!”他沖着妻子低吼了一句。
然後,他轉向唐芯,眼神冰冷。
“學校的王老師剛才打電話到廠裏來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被學校停課了。”
他頓了頓,看着眼前這個讓他蒙羞的女兒,沒有一絲心疼,只有憤怒。
“我們唐家,怎麼會養出你這種東西!”
“你明天,別去上學了。我這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進了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那一聲巨響,像是最後一塊石頭,砸碎了唐芯支撐着自己的最後一根支柱。
母親的哭聲還在繼續,變成了壓抑的、絕望的抽泣。
父親在裏屋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傷人。
唐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
學校拋棄了她,鄰裏拋棄了她,現在,連她最親的家人,也拋棄了她。
她緩緩地走回自己那個狹小的房間,關上門,將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
她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片因爲潮溼而泛黃的印記。
沒有眼淚。
心裏的那個窟窿,太大了,大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有冷風在裏面呼嘯。
她想起了蘇薇,想起了她那張永遠精致漂亮的臉,想起了她住在寬敞明亮的別墅裏。
她知道,此刻的蘇薇,一定正和她的父母,在高檔的餐廳裏,享受着美味的晚餐。
她所承受的這一切,對蘇薇來說,不過是一場無聊的遊戲,一個隨手可以丟棄的玩具。
而自己,就是那個被摔得粉身碎骨的玩具。
夜,越來越深了。
隔壁母親的哭聲,漸漸停了。
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唐芯在這片死寂裏,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內心世界,徹底崩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