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京北的陽光難得穿透雲層,給裴家的餐桌鍍上一層柔光。顧知意將帶來的桂花糕擺在桌角,包裝紙上的油印還帶着剛從老字號鋪子裏買來的溫度。裴父坐在主位上,指尖反復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沿,杯裏的龍井泡得久了,葉片沉在杯底,像他此刻沉鬱的心情。
“老頭,嚐嚐您兒媳婦買的桂花糕,是您最愛吃的這家。”裴復行給父親添了杯茶,茶湯順着杯壁流下,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溼痕。裴父抬起頭,目光掠過兒子眼底那道淺淺的細紋——那是這一年多風波刻下的印記,讓他喉結動了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保姆端上最後一道清蒸鱸魚,魚眼圓睜,蔥段鋪在雪白的魚肉上,香氣漫滿整個餐廳。顧知意給裴父夾了塊魚腹,避開魚刺:“爸,多吃點,這魚一看就新鮮得很。”裴父捏着筷子的手頓了頓,突然放下筷子。
“小行,知意,”他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們這是真要走了啊?”裴復行握着筷子的手緊了緊,沒說話。顧知意輕輕碰了碰他的膝蓋,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裴父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顧知意身上,滿是愧疚:“知意,我對不起你們啊。”
顧知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她知道父親要說什麼——當初裴獨之所以能進入顧氏集團,正是裴父以“兄弟互助”爲由,親自逼着裴復行答應的。他怎麼也沒想到,裴獨會爲了錢絲毫不顧公司利益,導致顧氏損失慘重,走到破產的境地。
“爸,都過去了。”裴復行開口打破沉默,聲音平靜卻帶着距離。“過去?”裴父猛地提高聲音,又很快壓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怎麼過得去?我當初要是不糊塗,不因爲你媽臨終前的托付,硬把他塞進顧氏,顧氏怎麼會遭那麼大的損失?你和知意又怎麼會陷入這麼大的風波?”他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疊得整齊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尤其是你,小行,我對不起你媽。”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裴復行塵封多年的記憶。從母親走那天起,父親的重心就徹底變了,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弟弟,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有一次學校開家長會,裴復行等到天黑,也沒等到父親的身影。後來他才知道,那天父親正帶着裴獨去買新鞋,因爲裴獨要參加幼兒園的親子活動。
“我還記得你媽走的時候,你抱着她的毛衣哭的稀裏譁啦,”裴父的聲音哽咽,“你媽臨終前拉着我的手,讓我好好照顧你們兄弟倆,可我卻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裴獨身上,總覺得他小離不開我,卻忘了你也才不到十四歲啊。”
顧知意放在桌下的手輕輕握住裴復行的手,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驟然變涼。她知道那段記憶是裴復行心中最深的刺。有一次兩人吵架,裴復行醉酒後抱着她哭,說自己從小到大最羨慕的,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能在父親懷裏撒嬌,而自己不但需要照顧弟弟,還要被父親訓質打罵。那時候她才知道,這個看似無所不能的男人,內心深處卻是極度缺愛的孩子。
裴復行拿起茶杯,將杯中的涼茶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想起自己中學畢業就不再上學,十八歲第一次創業,失敗後欠了一筆不小的債務,走投無路時回家找父親,卻被父親大罵了一頓,而裴獨卻送進了貴族學校上學。那天他走後在地下室住了三個月,每天吃泡面熬到去打了一份工吃住才穩定下來。
“直到裴獨出事我才想明白,他變成這個樣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裴父的肩膀垮了下來,像瞬間蒼老了十歲,“你媽去世時他還那麼小,我總想着彌補他,卻把他慣成了貪得無厭的蛀蟲;我總覺得對你虧欠,卻從來沒真正爲你做過什麼。”他看向裴復行,眼神裏滿是懇求,“小行,爸知道錯了,你能不能原諒爸?”
餐廳裏靜得只能聽到窗外的鳥鳴。顧知意輕輕捏了捏裴復行的手,示意他開口。裴復行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父親花白的鬢角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親已經有很多白頭發了,再也不是當年部隊裏雄赳赳氣昂昂的軍人了。
“爸,我從來沒怪過你。”裴復行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媽走後,是你一個人撐起這個家。你對裴獨好,是因爲他小,這個我都懂。”
裴父愣住了,隨即老淚縱橫,“我還以爲你恨我,恨我這些年忽視你,偏心你弟弟。”
“恨過。”裴復行坦誠道,“小時候恨你不參加我的家長會,恨你不給我買想要的玩具,恨你總是把裴獨放在第一位。可後來我長大了,自己做了生意,才明白您當初的不容易。”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現在有了知意,更能理解您一個人把我們兄弟倆拉扯大的不容易。”
顧知意臉頰微紅,輕輕瞪了他一眼,卻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裴父看着兩人相握的手,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知意是個好姑娘,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他拿起筷子,夾了塊桂花糕放在嘴裏,甜糯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卻怎麼也掩不住心頭的酸澀,“你們要去南方定居也好,多陪陪知意的父母。”
“過幾年我們還會回來的。”顧知意說道,“您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事讓江叔安排就行了。”
“知道了。”裴父像個聽話的孩子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這裏面有我一點積蓄,算是我給你們的一點心意,你們現在也困難。”
裴復行想推辭,卻被父親按住了手:“拿着,這是我給你們的,是我給你們倆的一點補償。”眼神無比堅定。
顧知意看了看裴復行,輕輕點了點頭。裴復行這才把銀行卡收起來,遞給身旁的顧知意:“那謝謝爸了。”
午飯過後,裴父拉着裴復行去了書房。顧知意坐在客廳裏,翻看母親生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溫婉,氣質神韻和自己有幾分相似,顧知意也沒多想。
書房裏,裴父從書櫃深處拿出一個木盒,遞給裴復行:“這是你媽生前留下的。現在我交給你。”裴復行打開木盒,裏面是一本厚厚的日記,封面已經泛黃。他翻開第一頁,是母親清秀的字跡,記錄着他出生那天的情景:“今天我的小行出生了,眼睛眉毛多像他爸爸,以後一定是個帥氣的小夥子。”
一頁頁翻下去,日記裏記滿了裴復行的成長點滴:第一次學會走路,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拿到獎狀……甚至還有他青春期叛逆,和父親吵架的事情。裴復行的眼淚落在日記上,暈開了字跡。
離開裴宅時,裴父一直送到門口。“路上小心,到了老家給我報個平安。”裴父揮着手,聲音裏滿是不舍。
坐在車裏,裴復行握着顧知意的手,又看了一眼那本日記。顧知意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都放下了?”
“嗯。”裴復行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媽媽給我的愛比給裴獨多多了,這不也是偏愛嗎?以前我總覺得父親偏心,其實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承擔着一個家庭的責任。”他低頭在顧知意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以後我們就算離開京北了,也時常回來看看他好不好?”
“好。”顧知意笑着點頭。
車子緩緩駛離老宅,裴復行從後視鏡裏看到父親還站在門口,揮着手不肯離開。
過去的遺憾已經無法彌補,但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有深愛他的妻子,有終於解開心結的父親,還有即將開始的新生活。那些曾經的傷痛,終將在親情和愛情的溫暖中,慢慢愈合。
回到家後,裴復行把母親的日記放進行李箱,和他們的結婚證放在一起。顧知意從身後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背上:“在想什麼?”
“在想我們的新生活。”裴復行轉過身,環住她的腰,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兩人身上。裴復行低頭吻住顧知意的唇,這個吻裏沒有了過去的沉重,只有對未來的憧憬和珍惜。他知道,只要身邊有他的這個寶寶,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家。
夜幕降臨,京北“晚風”酒吧的包廂裏已暖意融融。顧知意提前訂了最大的包間,牆面的星空頂映着滿桌的果盤與酒水,角落的唱片機正放着舒緩的爵士樂。她剛把最後一套餐具擺好,包廂門就被推開,郭民惠提着一個精致的食盒走進來,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老師!”顧知意快步迎上去,接過食盒,“您怎麼還帶東西過來?”郭民惠是顧知意的大學導師,“給你們帶了點我做的烙餅,到了南方復行可就吃不到這麼正宗的京北面食了哦。”郭民惠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掃過包廂,“人都快到齊了吧?”
話音剛落,劉聯和林陽就勾着肩闖了進來,兩人手裏還提着幾箱啤酒。“郭老師!知意!我們來晚了!”劉聯嗓門洪亮,當年顧氏集團項目擱淺,正是他免費提供了新的結構施工方案,幫顧氏解了燃眉之急。林陽則借了顧知意三百萬應急,現在還沒還上。那也是他能拿出的極限了,畢竟現在不僅要運營自己的小公司,家裏有了孩子花銷也大增。
“可算把你們盼來了。”裴復行笑着迎上去,接過啤酒,“今晚不醉不歸。”正說着,楊黎語和宋小喬也到了,楊黎語手捧一大束鮮花,宋小喬提着個精美蛋糕。“就算遠行也要高高興興的,把不開心的過往統統扔在京北,清空前行。”楊黎語遞上鮮花說道。“對,我定了蛋糕慶祝一下,去南方是好事,又不是不回來了。”顧氏集團陷入危機時,她們發動圈內好友幫顧氏宣傳,免費給顧氏加班核算價格,出了很大的力。
裴復行的三個發小已早早到場在角落坐着,看人都到齊了才湊了過來。這三人都是裴復行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小時候住同一個大院,上同一所學校。爲首的陳峰拍了拍裴復行的肩膀:“兄弟們特意把外地的生意推了,過來送送你們。”當年顧氏出事時,他們也幫裴復行墊付了部分應急資金。
人到齊後,顧知意給每個人倒上酒。郭民惠端起茶杯,笑着說:“我以茶代酒,祝你們開啓新生活。經歷了這麼多,你們大家感情還這麼好,老師真爲你們高興。”衆人紛紛舉杯,酒杯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
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徹底打開。劉聯拍着桌子回憶:“還記得顧氏項目出問題那會,我連夜帶着團隊改施工圖,我老婆還跟我鬧脾氣,說我把家當旅館了。”林陽接話道:“可不是嘛,我媳婦那會剛生完孩子不久,還以爲我在外面找小三把錢都花了呢。“
顧知意聽着這些,眼眶微微泛紅。她看向楊黎語和宋小喬:“還有你們倆,發動那麼多朋友幫顧氏宣傳,那段時間你們的朋友圈全是顧氏的消息,我都記在心裏。”宋小喬笑着擺手:“咱們是同學,互相幫忙是應該的。我們沒大本事,也幫不上大忙。”
郭民惠看着熱鬧的場面,輕聲對裴復行說:“當年我就說你眼光好,知意這孩子不僅有才華,還重情義。你們能走到一起,是緣分,更是福氣。”裴復行看向顧知意,她正和宋小喬說着什麼,臉上洋溢着笑容。
“老師,謝謝您這麼多年對知意的照顧。”裴復行真誠地說,“如果不是您,知意不會那麼優秀,我也找不到這麼好一個媳婦。”郭民惠擺了擺手:“都是自己優秀,我只是拉了她一把而已。你也一樣很優秀,你們倆才會走到一起。”
中場時,劉聯拉着衆人去唱歌。林陽唱起了當年大學時的校歌,熟悉的旋律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跟着輕輕哼唱。顧知意靠在裴復行肩上,輕聲說:“真舍不得他們。”裴復行握緊她的手:“以後我們可以常回來,也可以邀請他們去南方玩。”
唱完歌,陳峰端着酒杯走到兩人面前:“復行,知意,雖然舍不得你們走,但也知道去南方或許更有機會。以後要是有什麼事,隨時給兄弟們打電話,不管多遠,我們都過去。”其他發小也紛紛附和,眼神裏滿是不舍。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深夜。衆人陸續告辭,走之前反復叮囑兩人注意安全,到了南方一定要報平安,還約定以後一定去看他們。
送走所有人後,兩人收拾好東西走出酒吧。夜晚的京北涼意漸濃,裴復行脫下外套披在顧知意身上。“回家吧,”裴復行牽着顧知意的手上車,“明天就要出發了,早點回家。”顧知意點了點頭,握緊了裴復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