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微弱卻清晰的搏動感,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石子,在胤禛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僵立在原地,目光如同釘子般楔在那匹看似靜止的棗木小馬上。月光清冷,透過窗櫺,在木馬身上勾勒出明暗交錯的輪廓,其古樸溫潤,與尋常玩物無異。
是錯覺嗎?是連日來憂思過度,心神恍惚下的幻象嗎?
胤禛緩緩抬起方才握住木馬的右手,指尖似乎還殘留着那一瞬難以言喻的觸感——不是溫度變化,不是形狀改變,而是仿佛觸摸到了某種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內核的悸動。如同……隔着蛋殼,感受到雛鳥輕微的心跳。
不,不是錯覺。
他太熟悉自己的身體與感官。多年嚴苛的自我要求與政務歷練,讓他擁有超越常人的冷靜與專注。方才那一刻情緒的激蕩是真,但指尖傳來的、來自外物的微弱搏動,也是真!
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急促地撞擊着。胤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立刻再去觸碰木馬,而是後退一步,銳利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門窗緊閉,簾幕低垂,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再無其他聲息。月光靜靜地流淌,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沉。
排除了外力幹擾。
那麼,這悸動從何而來?是因爲他?還是因爲……暉兒?
他再次上前,這一次,動作更加緩慢、更加謹慎。他沒有直接用手去握,而是從懷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隔着帕子,輕輕將木馬重新拿起。入手依舊是木質特有的溫涼,透過絲帕,並無異樣。
胤禛凝神靜氣,嚐試回憶方才握住木馬時的心境——那瞬間奔涌的、幾乎將他淹沒的、對兒子刻骨的思念與擔憂。他努力調動情緒,讓那份焦灼與痛楚再次充盈心間,目光緊緊鎖住掌中的木馬。
一息,兩息,三息……
木馬靜靜躺在他隔着帕子的掌心,毫無反應。
胤禛蹙眉。難道需要直接的肌膚接觸?或者,方才只是巧合?
他褪去手帕,直接以指尖觸及馬腹那處被反復提及、似乎隱有溫潤感的區域。冰涼堅硬的木質觸感傳來。他閉目凝神,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努力去“感受”。
然而,除了木質紋理的細微凹凸,再無其他。
半晌,胤禛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但更多的是確信。方才那一下震動,絕非空穴來風。只是觸發條件,似乎並非簡單的觸摸或思念。或許,需要特定的時機?特定的情緒強度?抑或是……與暉兒那邊發生了什麼關聯?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一跳。暉兒……在那邊,是否也正思念着阿瑪?是否也遇到了什麼,引發了這匹跨越時空的木馬的共鳴?
他將木馬小心翼翼地放回矮櫃原處,退後幾步,深深看了一眼這間充滿兒子氣息的空曠房間,轉身,大步離開。月光將他挺拔卻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需要立刻進宮,稟報皇阿瑪這一最新發現。同時,也必須加派人手,以更嚴密、更科學(按照這個時代的標準)的方式,不間斷地監控這匹木馬。也許,它不僅僅是“印記”,更可能是一個“信號器”,一個連接着暉兒所在未知之地的、極其微弱的“信號器”!
現代,周六的早晨。陽光明媚,林婉決定帶弘暉去自然博物館,希望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時通過接觸更多新事物,觀察木馬的反應是否會因弘暉認知擴大而產生變化。
博物館宏偉的建築和巨大的恐龍骨架模型讓弘暉張大了嘴巴,小臉上寫滿了震撼。“阿姨,這是……龍嗎?好大的骨頭!”他指着霸王龍的骨架,聲音帶着敬畏。在他的認知裏,“龍”是皇瑪法衣服上和宮殿柱子上的圖騰,是巨大而神聖的,眼前這副巨大的骨架雖然猙獰,卻奇異地符合他對“龍”的一部分想象。
“這是恐龍,是一種很久很久以前,比你的……嗯,比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還要早很多很多年的時候,生活在地球上的巨大動物,後來它們消失了。”林婉盡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釋。
“消失了?像……像額娘說的,神仙回天上了嗎?”弘暉好奇地問。
“嗯……不太一樣。它們是因爲環境變化,慢慢沒有了。”林婉牽着他,走過一個個展櫃。地質奇觀、遠古生物、昆蟲世界……宏大的地球演化史以直觀的展品呈現在孩子面前。弘暉看得目不暇接,問題一個接一個:“阿姨,這個閃閃的石頭是什麼?(水晶)”“那個大貝殼爲什麼住在石頭裏?(化石)”“蟲子爲什麼有這麼多顏色?”
林婉耐心解答,陳明則在一旁,看似隨意地拍照,實則密切注意着弘暉胸前掛着的小木馬(爲了安全,他們用更結實的繩套將木馬掛在弘暉衣服內側,貼近胸口)。整個上午,弘暉情緒高漲,充滿了驚奇與探索的快樂,木馬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異常。
午飯是在博物館餐廳吃的。弘暉對漢堡和薯條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尤其是蘸着番茄醬的薯條,讓他想起了某種酸甜的蜜餞,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他們來到人類進化展區。當弘暉看到從古猿到現代人的演化歷程示意圖,尤其是看到那些粗糙的石器、原始的骨針時,他愣住了。他看看展櫃裏那些被打磨過的石頭,又看看自己小小的手,抬頭問林婉:“阿姨,很久以前的人,也用這樣的石頭嗎?暉兒在……在瑪法那裏,見過更好的玉刀。”
林婉心中微動,蹲下來輕聲問:“暉暉的瑪法,也有這樣的石頭工具嗎?”
弘暉搖搖頭:“皇瑪法用的都是很好的玉,還有青銅的,亮亮的。石頭……只有花園裏假山上的石頭。”他顯然無法將眼前這些代表人類文明曙光的粗糙石器,與他認知中精美珍貴的玉器、青銅器聯系起來。
陳明悄悄按下錄音筆。弘暉這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關於“瑪法”時代物質水平的對比,都是珍貴的“證據”。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博物館,經過一個關於古代天文學和占星術的臨時展廳時,弘暉被一幅巨大的、繪制在牆上的仿古星圖吸引了。星圖上標注着二十八宿、北鬥七星等傳統星官,還有一行行古樸的篆字說明。
弘暉仰着小腦袋,看得入神,小手指着星圖上的一處,喃喃道:“紫微垣……帝星……和瑪法書房裏的那個,有點像,又不太一樣……”
林婉和陳明立刻看向那星圖,弘暉所指的,正是紫微垣區域,象征帝居。兩人心頭一震,正想細問,弘暉卻忽然“哎呀”一聲,小手捂住了胸口。
“怎麼了暉暉?”林婉連忙蹲下查看。
弘暉皺着小眉頭,臉上露出一絲困惑和不易察覺的驚慌:“這裏……小馬這裏,剛才……跳了一下。輕輕的,像……像小魚吐了個泡泡。”他指着自己衣服內側,木馬貼着的位置。
林婉和陳明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詫。博物館嘈雜的環境瞬間被屏蔽,他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弘暉的胸口。陳明環顧四周,迅速找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示意林婉帶弘暉過去。
“暉暉,別怕,告訴阿姨,是怎麼樣的‘跳’?是動了一下,還是熱了一下?還是別的感覺?”林婉壓低聲音,盡量柔和地問。
弘暉努力形容:“就是……咚的一下,輕輕的,在裏面。不熱,也不動地方,就是……好像它自己輕輕碰了暉兒一下。”他小手隔着衣服按着木馬的位置,表情有些不安,“阿姨,小馬是不是生病了?還是暉兒弄疼它了?”
“沒有沒有,小馬很好,暉暉也很好。”林婉連忙安撫,心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不是溫度變化,不是可見光,而是內在的、類似“搏動”的感應!這比之前任何一次“溫潤感”或“微光”都要更具體、更指向性明確!而且,發生的時間點,恰恰是在弘暉看到古代星圖、提及“瑪法書房”之後!是星圖引發了什麼?還是“瑪法”這個關鍵詞,觸動了弘暉內心深處最強烈的歸屬感,從而引發了木馬更強烈的共鳴?
陳明已經不動聲色地掏出隨身小本子,快速記錄下時間、地點、觸發事件(觀看古代星圖/提及瑪法)、弘暉的主觀描述(內部輕跳/如小魚吐泡泡)、以及木馬當前狀態(目測無異樣,弘暉未再報告持續反應)。
回家的路上,弘暉似乎忘了剛才的小插曲,又興奮地說起巨大的恐龍和漂亮的寶石。但林婉和陳明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博物館之行,非但沒有分散注意力,反而可能觸碰到了更關鍵的“開關”。
晚上,哄睡了弘暉,兩人在書房裏對着記錄本和分析草圖,低聲討論。
“星圖……瑪法……”陳明用筆尖點着這兩個關鍵詞,“弘暉看到現代人復原的古代星圖,聯想到了他‘瑪法’書房裏類似的星圖。這引發了他對‘過去’、對‘家’的強烈認知和思念。而這種認知和思念,與他在現代環境的體驗產生了直接的、劇烈的對比和沖擊。可能就是這種時空錯位感帶來的強烈情緒波動,或者說是某種‘認知錨點’的觸發,導致了木馬產生更內在的‘搏動’反應。”
林婉補充:“而且他明確描述是‘裏面’、‘輕輕的跳’,不是外在的溫度或光線變化。這很可能意味着,木馬內部的‘某種東西’,被激活了,或者產生了更強烈的‘共振’。會不會是……能量積累到了某個閾值?或者,兩個時空之間的某種‘聯系’,因爲弘暉強烈的指向性認知(想起具體的人、具體的物),而暫時增強了?”
這個猜想讓他們既興奮又緊張。如果“思念”和“認知關聯”是增強聯系的關鍵,那麼,是否有可能通過某種方式,主動強化這種聯系,甚至……建立雙向的溝通?
“需要更多數據,更可控的實驗。”陳明在紙上寫寫畫畫,“但必須非常小心,不能驚嚇到孩子,也不能引發不可控的後果。下一次,或許可以嚐試在他情緒平穩時,展示一些更具體的、與清朝皇室生活相關的、非公開的細節圖片或描述,觀察反應。”
四貝勒府,書房密室。
這裏已被臨時改造。棗木小馬被放置在一個特制的紫檀木托架上,周圍沒有任何金屬或可能幹擾的物件。托架旁,放着來自欽天監的最精密的“驗溫儀”(改進型溫度計)、水晶放大鏡、以及記錄用的紙筆。兩名被精心挑選、心細如發且絕對忠誠的粘杆處侍衛,輪班值守,他們的任務不再是簡單的看守,而是每隔半個時辰,記錄一次木馬的觸感、目測狀態,以及室內溫度、光線變化。胤禛要求,任何一絲一毫的異常,哪怕只是“似乎更潤澤了半分”,都必須立刻記錄並上報。
康熙在得知胤禛那夜的經歷後,高度重視,加派了懂西學的翰林協助觀測,並默許胤禛調用少量內務府珍藏的奇異礦物(如隕鐵、某些特殊水晶)進行非接觸性測試,看是否能引動木馬反應。
然而,幾天過去,木馬除了那持續而微弱的“溫潤感”和飄忽不定的光譜暗線外,再無其他動靜。沒有再次震動,沒有溫度顯著變化,沒有光澤改變。它靜靜地立在那裏,仿佛那夜的悸動只是胤禛一場過於逼真的夢。
就在觀測似乎陷入僵局時,南邊傳來了新的消息。不是來自廣州洋商,也不是福建水師,而是江寧織造曹寅的一封密折。
密折中提及,其屬下在采辦宮廷用度的稀有木料時,於皖南深山中,聽聞一獵戶提及祖輩傳說:百年前山中曾降“天火”(疑似隕石),焚毀山林一片。數十年後,新生的樹木中,偶有數株質地異常堅硬溫潤,木質中隱現淡金絲紋,被當地人稱爲“金絲木”,視爲祥瑞,多用於雕刻神像或家族祠牌,傳言有“安魂定魄”之奇效。近年來,此類木材已極罕見。
“金絲木”、“淡金絲紋”、“安魂定魄”——這幾個詞瞬間抓住了康熙和胤禛的注意力。尤其是“淡金絲紋”,與那棗木小馬在特定光線下,馬腹木紋深處隱約可見的、被徐日升懷疑是“金色微粒”的現象,何其相似!
“立刻傳旨曹寅,命其不惜代價,尋得此‘金絲木’樣本,火速送京!並詳查其產地、特性、所有傳聞,不得有誤!”康熙當即下令。
與此同時,胤禛派往京郊“魯三指”處核查的人也回來了。老木匠“魯三指”已年近古稀,聽聞是貝勒爺查問,嚇得魂不附體,賭咒發誓那棗木是祖傳,來自他已故祖父當年遊歷蜀中時,從一山民手中購得,據說采自深山雷擊枯木之芯,因其木紋隱含流光,質地特異而珍藏,絕非來路不明之物。至於木料有何特異,他只知堅硬異乎尋常,且常年溫潤,夏日觸之生涼,冬日觸之微溫,故視爲寶,尋常不肯動用。
“蜀中深山……雷擊枯木之芯……”胤禛咀嚼着這些信息。蜀道艱難,深山多異事。雷擊,在民間常被視爲天地之威,亦與“天火”有相似之處。難道,這棗木的奇異,果真源於某種不尋常的“天賜”或“天變”?
線索似乎逐漸匯聚向“非人力”的自然異象。無論是皖南的“天火”金絲木,還是蜀中的“雷擊”棗木芯,似乎都暗示着,這類具有特殊屬性的木材,其形成可能與極端自然現象有關。
那麼,弘暉的失蹤,是否也源於某種類似的、卻更加強大和罕見的“自然異象”?那匹棗木小馬,是否是這種異象能量的“載體”或“接收器”?
而遠在現代的弘暉,胸口那一下“如小魚吐泡泡”的輕跳,是否正是這種跨越時空的、微弱能量共振的體現?當他在博物館,凝視着代表古代星空的圖案,想起“瑪法書房”的刹那,是否無意間撥動了連接兩個世界的、那根看不見的弦?
夜色漸深。四貝勒府的密室裏,燭火通明,記錄着木馬每一刻的靜止。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公寓的兒童房裏,弘暉睡得正熟,小手無意識地搭在胸口,那裏,棗木小馬緊貼着他的心跳。木馬腹部的紋理,在窗外偶爾掠過的車燈映照下,似乎比白日裏,更幽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