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齋成了四貝勒府中最特殊的存在。外表看似一處靜謐的養病之所，內裏卻悄然運轉着一部精密的“信息采集機器”。胤禛采納了康熙“潤物細無聲”的旨意，沒有對弘暉進行嚴苛的審問，而是將探詢巧妙地融入日常。
他命人尋來最好的畫師，按照弘暉的描述，嚐試繪制“異界”風物。當弘暉指着畫師筆下歪歪扭扭的“鐵馬（汽車）”說“輪子太少了，它有四個黑黑的圓腳”時；當他說“高樓（大廈）的窗戶不是木頭格子，是整片的大琉璃，能照見雲彩”時；當他不解爲何畫師總把“會自己跑路的鐵盒子（公交車）”畫得像帶輪子的轎子時，畫師和一旁記錄的文書官都額頭冒汗，努力將孩童破碎的描述轉化爲可理解的圖像。
胤禛本人則常在傍晚處理完公務後，來澄心齋“考校”弘暉的“學識”。他不再直接詢問彼界如何，而是讓弘暉背誦林阿姨教的童謠，或復述陳叔叔講的故事。弘暉奶聲奶氣地背“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講“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描述“龜兔賽跑”的寓言。胤禛凝神靜聽，不動聲色地記下：此界童蒙教育，重趣味、重品德、重思辨，與《三字經》《千字文》的灌輸式啓蒙大相徑庭。尤其“司馬光砸缸”中急智破局的思路，讓他暗自心驚。
一日，弘暉玩着魯班鎖，忽然抬頭說：“阿瑪，陳叔叔說過，造房子、做東西，要先畫‘圖樣’，標上尺寸，大家按着做，又快又好，還不容易錯。不像咱們這兒，全憑老師傅心裏記。”
胤禛手中茶盞一頓。標準化？圖紙化？這理念竟與營造法式中的“樣制”暗合，但聽暉兒語氣，在彼界似乎是通行之法，且應用更廣。他立刻讓文書官記下，並標注：此或關乎百工效率，需深究。
又一日，弘暉看着小太監費力地用火鐮打火點燈，忽然道：“林阿姨家裏，牆上有個小疙瘩，一按，燈就亮了。廚房有個轉的鈕，一轉，藍火苗就出來，能燒水做飯，沒有煙。”
不用火鐮火石？一按即亮？轉鈕出火？胤禛立刻追問細節，弘暉只能比劃“牆上有個方塊，一按就咔噠響，燈就亮了（電燈開關）”，“爐子上有個圓盤，一轉就有火（燃氣灶）”。胤禛命畫師根據描述盡力繪制，又將此列爲“異界火、光應用”之關鍵，密報康熙。康熙朱批：“着造辦處巧匠，依圖揣摩原理，暫不制物，但求明理。”
“異聞司”的秘密卷宗以驚人的速度增厚，分門別類：《異界器物圖說（稚子口述版）》、《異界童蒙教育雜錄》、《異界市井生活聞見》、《異界疑似官制民生述異》……每一卷都顛覆認知。胤禛和胤祥常常在密室裏翻閱至深夜，震撼於彼界物質之豐饒、器物之奇巧，同時也對那些隱現的、迥異於三綱五常的社會運行邏輯感到深深的不安與警覺。
物質易學，制度難仿，人心更難測。這是胤禛最深切的感受。
這一日，康熙在養心殿單獨召見胤禛，面前攤開着最新呈報的《異界疑似官制民生述異》摘要。
“官員非科舉出身，亦可爲官？且需‘考核’方能升遷？”康熙指尖點着一行字，那是弘暉提到“幼兒園園長阿姨也要考試”引申出的模糊推論。
“兒臣再三盤問，暉兒所言零星。大抵彼界爲官任職，似有一套公開之‘考選’與‘考核’之法，非僅憑文章或世襲。且其‘官’之職責，聽來與百姓生計息息相關，如修路、管市、防疫、興學等。”胤禛回答得謹慎，“然暉兒畢竟幼童，恐有訛誤，或只見其表。”
康熙未置可否，繼續往下看：“民皆識字？婦幼亦可入學？”
“據暉兒描述，彼界似有‘學校’，分‘幼園’、‘小學’、‘中學’等，孩童按年歲入學，所學科目除識字算數，尚有‘自然’（似格物致知）、‘圖畫’、‘音樂’乃至‘體育’（強身健體之遊戲）。且女子亦可入學，與男童無異。”胤禛頓了頓，“林氏便是‘老師’，教授大齡孩童。”
康熙沉默良久，方道：“若此情爲真，則彼界教化之廣，令人心驚。民智既開，則……”他未盡之言，胤禛心領神會。民智大開，則愚民之術難行，君王權柄何以維系？這是觸及統治根基的問題。
“還有此處，”康熙翻到另一頁，“‘民見官不跪，口稱先生、同志’？無尊卑上下之禮，如何立信立威？”
胤禛苦笑：“此亦兒臣百思不解之處。暉兒言，彼界街上，人人衣着簡便，行色匆匆，見面或點頭或招呼，少見跪拜大禮。便是那林、陳二人，教導暉兒亦多說道理，少用威嚇。其社會運行，似賴‘律法’與‘公約’多於‘禮制’與‘人治’。”
“律法？公約？”康熙眼中精光閃爍，“詳細說來。”
“暉兒提及，過街須走‘斑馬線’，看‘紅綠燈’，此乃‘交通規則’，人人皆需遵守，違者受罰。公共場所不得喧譁，此乃‘公德’。孩童亦需遵守‘校規’。聽其意，彼界似有成文之律，細密繁多，且推行甚廣，童叟皆知部分。”
康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殿外重重宮闕，良久不語。一個民智已開、律法細密、禮制似乎淡化的世界……這與他所秉持的“以儒立國，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幾乎背道而馳。然而，弘暉描述的彼界，卻又顯露出驚人的秩序、富庶與活力（至少從器物與孩童教育看）。這強烈的反差，讓他這位帝王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與警惕，也隱隱生出一絲……探究的沖動。
“朕讓你查的，那林、陳二人背景，可有進展？”康熙忽然問。
胤禛回道：“兒臣命人詳查了暉兒歸來時所穿衣物之材質、剪裁、縫紉之法，其布料非絲非麻非棉，經緯細密均勻至極，染色牢固鮮豔，絕非我朝乃至已知外洋技藝能及。其上紐扣、拉鏈等物，工藝之精，巧奪天工。僅此衣物，便可證彼界工匠技藝，遠超我等想象。至於林、陳具體身份，暉兒只知其爲‘老師’，居‘樓房’，其餘一概不知。然觀其能善待暉兒，且似對異象有所探究，絕非尋常百姓。兒臣推測，彼二人在彼界，或爲知曉機密的學者、匠師之流。”
康熙頷首：“善待皇孫，此乃恩情。然彼界虛實莫測，敵友未明。我大清眼下對其一無所知，彼卻可能已從暉兒口中，知我不少。”他轉身，目光如炬，“老四，‘異聞司’所錄，乃國之重器，亦可能成懸頂之劍。務必慎之又慎。所有筆錄、圖樣，謄錄備份後，原本封存於大內秘庫，非朕親旨，不得啓視。參與此事之人，皆需反復甄別，嚴加約束。”
“兒臣明白！”胤禛肅然應道。他知道，皇阿瑪這是在做最壞的打算——若彼界真有威脅，這些資料決不能外泄。
“至於那棗木小馬與黑石，”康熙走回案前，手指輕叩桌面，“白晉與欽天監，仍無頭緒？”
“尚無實質進展。木馬沉寂，黑石如常。白晉推測，二者或需‘特定能量場’激活，此‘能量場’可能源於特殊天象、地脈，或……人心念力。然皆無法驗證。欽天監正率人遍查古籍，尋找類似‘天火’、‘雷擊’後物性改變之記載，亦無確切收獲。”
康熙沉吟：“人心念力……暉兒思歸之情引動木馬，或可佐證。然此力玄虛，難以掌控。”他頓了頓，“繼續探尋，勿要懈怠。另，着內務府，依暉兒描述之‘計算器’、‘電燈開關’等物，縱然不明原理，亦先以金玉木材，仿其外形，陳列於造辦處秘室。令巧匠日日觀摩，雖不得其法，或可啓其思。”
“是。”胤禛領命。這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先仿其形，或許能在反復琢磨中，觸類旁通。
“弘暉近日如何？可還適應？”康熙語氣稍緩。
“回皇阿瑪，暉兒身體康健，較之從前似更壯實些。只是……時而發呆，似在回想彼界之事。對府中舊物，偶有生疏之感。”胤禛如實稟報，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暉兒回來了，魂魄似乎並未完全歸來。
康熙嘆了一聲：“孩童心性，記憶猶新。好生引導，勿令其驚懼。彼界見聞，於他而言是經歷，於大清而言……福禍難料。你要心中有數。”
離開養心殿，胤禛心中沉甸甸的。皇阿瑪的擔憂，也正是他的擔憂。暉兒的歸來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一個令人目眩神迷又危機四伏的未知世界。大清，該如何面對？
回到澄心齋時，弘暉正坐在廊下，抱着一只新得的雪白獅貓，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眼神卻望向庭院角落裏那株盛開的海棠，神思不屬。
“暉兒，想什麼呢？”胤禛走過去，溫聲問。
弘暉回過神，小聲說：“阿瑪，林阿姨說過，貓貓不能吃太鹹，對腎不好。李嬤嬤給雪團喂的魚，是不是太鹹了？”
胤禛一怔。他從未聽過“腎”這個說法在貓狗飼養上。這又是彼界的“學問”？
“還有，”弘暉繼續道，聲音更低，“幼兒園的王老師說，小朋友要每天喝牛奶，吃雞蛋，還有綠色的菜菜，才能長高高，身體壯，不容易生病。”
牛奶？雞蛋？青菜？這些都是尋常之物，但如此明確地與孩童成長、防病聯系起來，並成爲日常教導，這背後是否意味着彼界對“養生防病”有着一套更系統的認知？
胤禛摸了摸兒子的頭：“暉兒說得對，阿瑪記下了。回頭讓廚房注意。”他心中已決定，要將這些看似瑣碎的信息，也納入“異聞司”的觀察範圍。或許，在那些光怪陸離的器物與制度之下，彼界對於“人”本身的認知與照料，也有着獨到之處。
夜幕降臨，胤禛在書房中，再次翻閱“異聞司”的卷宗。那些由稚子之口轉述的奇聞，那些笨拙卻努力描繪異界器物的圖樣，仿佛一扇扇窗戶，透出另一個世界的微光。那光芒如此耀眼，又如此陌生，讓他這個自詡冷靜理智的皇子，也感到了深深的震撼與迷茫。
而在他不知道的現代時空，林婉和陳明正坐在空蕩蕩的兒童房裏，面前擺着那匹隨弘暉一同消失的棗木小馬。木馬安靜如常，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神異。
“量子場擾動峰值出現在他消失前0.03秒，空間曲率數據與‘天火黑石’產地吻合……”陳明盯着電腦屏幕上的數據，聲音沙啞，“這不是意外，婉婉。是某種……時空拓撲結構的短暫連接。這木馬，是鑰匙，也可能是信標。”
林婉紅着眼眶，撫摸着木馬：“他還那麼小……不知道有沒有安全回去，會不會害怕……”
“從數據看，穿越瞬間的能量釋放是定向且收斂的，不像撕裂傷。他很可能安全抵達了‘另一邊’。”陳明試圖理性分析，但緊握的拳頭出賣了他的情緒，“關鍵是，這木馬現在在我們手裏。如果它真是‘鑰匙’或‘信標’，那是否意味着……我們也有可能，主動打開那扇‘門’？”
兩人對視，眼中充滿了對弘暉的擔憂，以及對這超越認知現象的恐懼與渴望。他們知道，自己觸碰到的，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驚人的秘密。而秘密的另一端，那個他們照顧了數月、如今生死未卜的孩子，或許正牽動着另一個龐大帝國最敏感的神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