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專訪裏的真心話
拍攝結束後的第三天，專訪的日程被提上了議程。地點沒有選在夏安那間充斥着冷硬線條、處處透着精英感的工作室，也沒有選在喧囂嘈雜、人來人往的酒店會議室，而是定在了《風尚》雜志社內部的會客室。恩憶總覺得，只有在熟悉的環境裏，才能卸下彼此的防備，聊出一些真正走心的東西。
恩憶特意囑咐了助理，將會客室重新布置了一番。淺米色的羊絨地毯鋪滿了整個地面，踩上去軟得像踩在雲端，悄無聲息。深棕色的真皮沙發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泛着溫潤的光澤，靠背處搭着幾條同色系的羊絨毯子，隨意地垂落着，添了幾分慵懶。靠窗的位置擺着一張小圓桌，桌上放着一個素淨的白瓷花瓶，裏面插着幾枝新鮮的洋桔梗，淡紫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暈染出幾分溫柔繾綣的氣息。角落裏的咖啡機嗡嗡作響，醇厚的咖啡香混合着洋桔梗淡淡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沖淡了職場的疏離與冰冷，多了幾分家的溫馨與鬆弛。
專訪定在下午三點，避開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時段。恩憶提前十分鍾到了會客室，她沒有穿平日裏那身凌厲的職業套裝，而是選了一件米白色的連衣裙。裙身是簡約的A字版型，棉質的面料柔軟親膚，裙擺垂墜感很好，長度剛好到小腿，走動時會隨着步伐輕輕搖曳，露出纖細白皙的腳踝。她的長發沒有扎起來，而是披散在肩頭，發尾微微卷曲，襯得她那張總是帶着幾分銳利的臉，柔和了不少。臉上只化了淡妝，唇上塗着淡淡的豆沙色口紅，整個人看起來溫婉又恬靜。她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份打印好的專訪提綱，指尖劃過紙上的字跡，心裏卻不像表面那般平靜，像是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怦怦直跳。
三點整，會客室的門被推開了。
夏安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他的經紀人李姐和一個助理。他今天穿得很簡單，一件純白色的棉質襯衫，領口微微敞開，袖口挽到小臂處，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塊簡約的黑色手表。下身是一條淺灰色的休閒褲，版型寬鬆舒適，腳上踩着一雙白色的板鞋，鞋面幹淨得一塵不染。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又清爽，少了幾分鏡頭前的凌厲與疏離，多了幾分鄰家哥哥的溫和與親切。
“恩主編，下午好。”夏安率先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帶着幾分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眼底閃過一絲驚豔，快得讓人抓不住。
“夏安先生，下午好。”恩憶站起身，臉上露出得體的微笑，微微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坐。咖啡剛煮好，藍山，要不要來一杯？”
“好。”夏安點了點頭，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坐姿端正，卻不顯得拘謹。李姐和助理則識趣地退到了會客室的門外，貼心地帶上了門，將空間留給了他們兩個人。
攝像機早已架好，鏡頭對準了兩人，角度剛好能捕捉到他們的表情，卻又不會顯得刻意。錄音筆也被放在了沙發中間的茶幾上，紅色的指示燈亮着，發出微弱的紅光，顯示正在工作。
一切準備就緒。
恩憶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波瀾，拿起桌上的提綱，指尖輕輕撫平紙頁上的褶皺，語氣平靜地開口：“夏安先生，您好。非常感謝您能接受《風尚》的專訪。今天我們的專訪，主要圍繞您的演藝生涯、角色理解，以及未來的規劃展開。我們現在開始吧？”
“好。”夏安端起桌上的咖啡，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着白色的瓷杯，輕輕抿了一口，抬眸看向她，眼神溫和，帶着幾分專注。
專訪正式開始。
恩憶按照提綱上的問題，有條不紊地提問着。從他剛入行時跑龍套的經歷，每天拿着微薄的片酬，卻要在片場待上十幾個小時，被導演罵、被前輩刁難；到他第一次擔任男主角的忐忑，進組前一個月就開始研讀劇本，把台詞背得滾瓜爛熟，生怕自己演不好；從他爲了塑造《烈火英雄》裏的消防戰士，特意去消防隊體驗生活，跟着消防員一起訓練，曬得黝黑，手上磨出了血泡；到他爲了演好《遠山的呼喚》裏的鄉村教師，減重二十斤，瘦得顴骨凸起，只爲了貼合角色的憔悴與堅韌；從他拿下國際影帝時的心情，站在領獎台上，看着台下閃爍的燈光，突然想起了那些在地下室啃着泡面改劇本的日子；從他對過往角色的理解，每一個角色都像是他的一部分，演完之後，總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抽離；到他對未來演藝道路的規劃，不想被定義，只想嚐試更多不同類型的角色，挑戰自己的極限。
夏安回答得很從容，談吐得體，邏輯清晰。他沒有說那些空泛的套話，沒有刻意賣慘，也沒有誇大其詞，而是分享了很多不爲人知的細節。比如，他第一次拍哭戲時，怎麼都哭不出來，導演急得跳腳，罵了他整整一個下午，他躲在化妝間裏，對着鏡子扇自己耳光，逼自己哭出來；比如，他爲了演好一個盲人，特意去盲校體驗了半個月的生活，學會了用盲杖走路，用手去感知世界的溫度，那段時間，他甚至不敢摘下眼罩，怕自己破壞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感覺；比如，他拿下影帝獎杯的那天晚上，沒有去參加慶功宴，而是一個人在酒店的房間裏，對着鏡子哭了很久，哭自己這些年的不容易，哭那些曾經不被看好的日子。
恩憶聽得很認真，手裏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着，筆尖劃過紙頁，發出沙沙的聲響。她看着他，看着他說起那些艱辛時，眼底閃過的堅定與執着；看着他說起那些感動時，嘴角勾起的溫柔與釋然；看着他說起那些遺憾時，眉宇間掠過的悵然與嘆息。她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以前的她，只看到了他站在聚光燈下的耀眼，看到了他被無數粉絲簇擁的風光，卻不知道，那耀眼的背後，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汗水和淚水，藏着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
時間在一問一答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透過百葉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專訪進行得很順利，比預定的時間還要快一些。按照原定的提綱，剩下的問題都是關於時尚和品牌合作的，安全又穩妥，不會觸及任何敏感話題，也不會有任何意外。
可恩憶看着提綱上的最後幾個問題，卻微微蹙起了眉頭。她的指尖，落在了提綱的空白處，那裏有一行她昨晚熬夜加上去的字，字跡有些潦草，卻透着一股執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
她猶豫了一下，抬頭看向夏安。陽光落在他的側臉，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正低頭看着手裏的咖啡杯，神情專注，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夏安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放下手裏的咖啡杯，抬眸看向她，挑眉問道：“恩主編，怎麼了？還有問題嗎？”
恩憶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握着筆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泛白，筆尖在紙頁上戳出一個小小的墨點。她看着他那雙深邃的眼眸，裏面映着暖黃色的燈光，也映着她的身影，清晰得像是一面鏡子。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破罐子破摔，語氣盡量保持平靜，卻還是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出了那個她藏了五年的問題：“夏安先生，請問，在你的人生中，有沒有一個讓你印象深刻的人？”
這個問題，不在原定的提綱裏。
會客室裏的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
夏安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久久沒有移開。他的眼神很深，像是藏着一片深海，波瀾不驚，卻又讓人看不透。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回憶。會客室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幾分，只有咖啡機偶爾發出的嗡嗡聲，還有窗外傳來的幾聲鳥鳴，打破了這份寂靜。
恩憶的心跳，越來越快，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腔。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好低下頭，看着手裏的筆記本，指尖微微顫抖。她後悔了，後悔自己一時沖動問出了這個問題。萬一他說沒有，萬一他說那個人不是她，那她該有多難堪？
過了許久，久到恩憶以爲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夏安才緩緩開口，嘴角噙着一抹溫柔的笑意，聲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大提琴的旋律，在安靜的會客室裏緩緩流淌：“有。”
一個字，像是一顆石子，投進了恩憶的心湖，漾起層層疊疊的漣漪。她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握着筆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筆尖在紙頁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她抬起頭，看向他，眼睛裏閃爍着淚光，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能具體說說嗎？”
夏安點了點頭，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在透過她，看着五年前的那個小姑娘。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懷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緩緩在會客室裏響起：“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五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候，我剛拍完一場戲，是一場淋雨的戲，渾身溼透了，冷得直發抖，累得不行，正坐在攝影棚的門口，捧着一杯熱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她就那樣站在不遠處，穿着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裙擺被風吹得輕輕晃動，懷裏抱着一摞厚厚的書，書脊上印着《古代文學史》《中國現當代文學》，一看就是中文系的學生。她紅着臉，偷偷地看着我，眼神裏帶着膽怯和歡喜，不敢靠近，也不敢說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
恩憶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知道，他說的是她。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她剛考上大學，中文系的書又厚又重，壓得她肩膀發酸。那天，她聽同學說，夏安在學校附近的攝影棚拍戲，是她最喜歡的那個導演的戲。她激動得不行，抱着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就跑了過去。她站在攝影棚的門口，看着他穿着戲服，在鏡頭前認真地表演，雨水打溼了他的頭發和衣服，他卻渾然不覺，眼神專注而堅定。那一刻，她覺得，他像是發着光。他看過來的時候，她嚇得趕緊低下頭，手指緊緊地抓着書脊，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驚擾了他。
“那個時候，我剛進娛樂圈，事業剛起步，每天都很忙，很累，壓力很大。”夏安的聲音，繼續在耳邊響起，帶着一絲淡淡的感慨，像是在回憶一段遙遠的往事，“那時候，沒有多少人看好我，導演說我演技生澀，制片人說我沒有觀衆緣，連公司都想把我雪藏。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適合這條路，是不是應該早點放棄，回老家找一份安穩的工作。但是每次看到她，我都會覺得很開心。她會偷偷地跟在我身後，拿着一台舊相機，鏡頭對着我的背影，咔嚓咔嚓地拍着；她會把自己寫的詩，工工整整地抄在信紙上，偷偷地放在我的化妝間裏，信紙的角落，還畫着一個小小的笑臉；她會在我生日的時候，送我一本精致的筆記本，封面是我最喜歡的藍色，裏面寫滿了她的心事，還有她對我的祝福。”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眶上，眼神裏滿是心疼，像是在責備自己，又像是在惋惜：“我知道她喜歡我。從她看我的眼神裏，從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舉動裏，從她偷偷放在我化妝間裏的那些信裏，我都知道。但是那個時候，我不敢回應。我剛入行，前途未卜，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在哪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紅，能不能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我怕自己會耽誤她，怕她跟着我，會被狗仔隊追拍，會被我的粉絲攻擊，會受委屈。我覺得，她應該找一個普通人，過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娛樂圈裏，擔驚受怕。”
“後來，她突然消失了。”夏安的眼神，黯淡了幾分，語氣裏帶着一絲失落，像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再來攝影棚，不再給我送詩，不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找了她很久，去她的學校問過，去她常去的圖書館等過，卻都沒有找到她的身影。我問過恩哲，他說，她想通了，要好好讀書，好好生活，不想再被這些事情打擾。那時候，我心裏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麼東西，連拍戲都提不起精神。”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無奈，聲音裏帶着一絲苦澀：“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那個偷偷跟在我身後的小姑娘，已經在我心裏，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我開始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她偷偷看我的眼神，習慣她給我帶來的那些小驚喜，習慣她在我疲憊的時候，給我帶來的那一點光亮。她走了之後，我才明白，什麼叫‘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恩憶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滾燙的淚水，砸在她的手背上，也砸在她的心裏，燙得她生疼。她看着夏安的眼睛，裏面滿是真誠和溫柔，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愧疚和懊悔。原來，他不是不在意。原來，他也在偷偷地惦記着她。原來，她的那些小心翼翼的喜歡，那些卑微到塵埃裏的心事，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原來，不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着濃重的哽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問出了那個她最想知道的問題：“那你現在呢？現在的你，已經是國際巨星了，有了光鮮亮麗的人生，有了無數的粉絲，有了拍不完的戲和代言。你還會在意那個……那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嗎？”
夏安看着她，看着她淚流滿面的樣子，看着她眼底的不安和忐忑，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厲害。他沒有說話，而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掌心幹燥而溫暖，帶着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包裹着她冰涼顫抖的手。
恩憶的身體，微微一僵。她抬起頭，看着他，眼眶通紅，淚水還在不停地往下掉，像斷了線的珠子。
夏安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眼神堅定，像是淬了星光，語氣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像是在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又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心意：“在意。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在意。五年前，我因爲自卑和膽怯，錯過了她。五年後，我不想再錯過了。”
他的指尖，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帶着一絲溫柔的眷戀，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珍惜：“恩憶，那個小姑娘，就是你，對不對？”
恩憶再也忍不住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等待，在這一刻，全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她猛地站起身，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懷裏，失聲痛哭。她的肩膀微微聳動着，淚水浸溼了他的白色襯衫，暈開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跡。
夏安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他伸出手，輕輕抱住了她的腰，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力道溫柔，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堅定。他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感受着她的顫抖，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在她耳邊低語：“別哭了，恩憶。我在這裏。以後，我都會在這裏。”
攝像機還在轉動，紅色的指示燈亮着，忠實地記錄着這一切。錄音筆也在工作，將兩人的對話，還有她的哭聲，都保存了下來。
暖黃色的燈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勾勒出溫暖的輪廓。空氣中彌漫着咖啡的香氣，還有洋桔梗淡淡的花香，以及兩人之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溫馨與繾綣。
這場原本屬於工作的專訪，在這一刻，變成了兩個人的真心話。
變成了一場，遲到了五年的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