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碎片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雜役院裏彌漫着一種混合着疲憊、焦慮和劫後餘生的壓抑氣氛。油燈早已熄滅,只有灶膛裏埋着的暗紅炭火,透過碎磚縫隙,在潮溼的地面上投下幾縷微弱而搖曳的光斑,將幾張圍坐的人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他們此刻難以言說的心境。

夏銘將從趙秉安那裏帶回的、用油布緊緊包裹的藍皮舊賬,重新埋回灶膛下的隱秘洞穴,仔細掩蓋好灰燼和碎磚。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才感覺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了一絲,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和寒意。

毛文瀚已經重新燃起了灶火,燒了一陶罐熱水。每個人手裏捧着一碗滾燙的、幾乎沒什麼味道的白水,小口啜飲着,試圖驅散骨髓裏的寒冷和後怕。

“趙秉安這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東西,交給我們了?”田嶽最先打破沉默,聲音因爲緊張和難以置信而有些變調。他壓低聲音,目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那個剛剛被填平的角落。

“是交給我們,也是把刀架在了我們脖子上。”薛靜的聲音有些沙啞,是長時間集中精神謄抄和緊張所致,但語氣依舊冷靜,“他無路可走了。馮景榮逼他交出‘幹淨’的賬本,但他處理不了上面的‘標記’,又不敢完全信任馮景榮給的‘鑰匙’。我們成了他唯一可能抓住的、能幫他‘處理’問題(哪怕是僞造)的稻草。同時,把舊賬這個最大的禍害藏在我們這裏,一旦出事,我們可以是最先被犧牲的替罪羊。”

毛文瀚重重哼了一聲,拳頭捏緊又鬆開:“這老狐狸,算盤打得精!那我們抄的那本新的呢?真能騙過去?”

“不知道。”夏銘搖頭,他坐在一張破凳子上,雙手攏着粗陶碗汲取着微弱的暖意,“筆跡只能模仿個大概,內容倒是分毫不差。馮景榮要的是‘幹淨’賬本,重點可能真的在那‘標記’是否消除。如果他們有什麼辦法檢測‘標記’的存在,那贗品或許能蒙混一時。如果他們仔細核對筆跡,或者舊賬上有我們不知道的暗記……那就難說了。”

“那……那賬裏到底記了些什麼?”陳鋒忍不住好奇,又帶着恐懼問道。

夏銘和薛靜對視一眼。賬本的內容太過驚人,牽連太廣,有些條目甚至涉及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名詞和代號。直接說出來,對這些已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的同伴,可能造成更大的沖擊和恐慌。

“很多。”夏銘選擇性地透露了一些,“有趙秉安歷年貪墨、收受各路人等賄賂的記錄,數額不小。有他與府城一些官吏往來的賬目。還有一些……像是替某個大人物經手處理的銀錢貨物,名目模糊,但數量巨大。最重要的是,有與‘馮’姓,以及疑似王府相關的條目,時間跨度很長,而且……似乎不僅僅是錢糧往來。”

他沒有提及那些令人心驚的代號和“某衛所”的關聯,也沒有說某些看似普通“雜物”背後可能隱藏的可怕含義。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或許越安全。

“王府……”張磊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更加蒼白,“果然……這下麻煩大了。”

“麻煩一直都有,只是現在更具體了。”薛靜接口,“我們現在手裏,等於捏着趙秉安,甚至可能捏着馮景榮背後那些人一部分命脈的副本。但這東西,現在既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

“徐婉,”夏銘看向一直安靜蜷縮在薛靜身邊、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的徐婉,語氣放得格外柔和,“剛才那本舊賬……你‘感覺’到什麼了嗎?比如那個‘標記’?”

從夏銘拿出那藍布包裹開始,徐婉就表現得異常沉默和……畏縮。她幾乎不敢看那個方向,身體也一直微微發抖。

聽到夏銘問話,徐婉緩緩抬起頭,眼神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困惑、恐懼和一絲……痛苦?她咬了下嘴唇,聲音細弱:“那本賬上的‘線’……很亂……很‘死’……但是……好像……連着很多地方……有些地方……很‘深’……很‘暗’……還有……”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分辨,“剛才……它被拿出來的時候……好像……動了一下……”

“動了一下?”薛靜警覺地問。

“嗯……”徐婉不確定地點點頭,“不是真的動……是那種……‘線’……好像被扯到了……有點……‘波動’……很輕微……但……我覺得……可能……被……感覺到了……”

被感覺到了?被誰感覺到?難道那“標記”本身,或者與“標記”相連的某種存在,能感知到賬本的移動或狀態變化?

這個猜測讓所有人背脊發涼。如果賬本本身就是一個“信標”或“觸發器”,那麼他們將它藏在這裏,是否反而將危險引到了自己身邊?

“那個馮爺身上的‘標記’,和賬本上的,是同一種嗎?”夏銘追問。

徐婉努力想了想,搖頭:“感覺……不一樣。馮爺身上那個……更‘活’……更‘冷’……賬本上這個……更‘沉’……更‘舊’……但……好像……有一點點……相似的地方……我說不清楚……”

信息依舊模糊,但指向性越來越明確:存在某種超自然(或至少超出他們當前認知)的“標記”系統,附着於物體(賬本)或人(馮爺)身上,可能具有追蹤、感應或其他未知功能。馮爺掌握的“鑰匙”(那枚多面體石頭)可能是控制或消除“標記”的工具,但似乎並不完全可靠。

“我們現在怎麼辦?”田嶽攤手,臉上寫滿了迷茫,“守着這個燙手山芋,等着趙秉安想到‘穩妥處置之法’?還是等着馮景榮上門找麻煩?或者……孫稅吏再使什麼絆子?”

夏銘沉默片刻,緩緩道:“被動等待是最危險的。我們必須主動做幾件事。”

“第一,關於這本舊賬,”他指了指灶膛,“我們不能只是藏着。毛哥,天亮後,你想辦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弄點鉛(或類似的重物)、油布、還有可以密封的容器(哪怕是個破瓦罐),我們得給它做個更保險的‘封裝’,隔絕可能的‘感應’。地點……或許要考慮換個更隱蔽、甚至不在這個院子裏的地方。”

毛文瀚鄭重點頭:“交給我。鉛不好弄,但生鐵塊或沉石頭可以想想辦法。密封的瓦罐我能找到。”

“第二,關於馮景榮。”夏銘繼續,“他肯定會找我們。田嶽,你接下來要特別留意驛館和王三那邊的動靜,看馮景榮何時會來縣衙,會以什麼名義找我們。如果他要‘問話’,我們必須統一口徑:咬死昨夜醉酒誤入後園,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更不知道什麼賬本、印記、鑰匙。態度要惶恐、無知、卑微。”

“第三,關於我們掌握的信息。”夏銘看向薛靜和張磊,“薛靜,你憑記憶,將賬本裏最關鍵、最核心的人名、代號、數額和關聯條目,用只有我們能看懂的密語,默寫一份簡略的摘要,但不能留任何實體證據,記在腦子裏,或者用炭筆寫在隨時可以銷毀的東西上。張磊,你結合我們之前收集的縣衙人際關系和孫稅吏、周家的信息,嚐試與賬本內容交叉比對,看看能不能找出更深層的聯系或潛在的突破口。”

薛靜和張磊同時點頭。這是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但也是將危險信息轉化爲潛在武器的關鍵一步。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夏銘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徐婉身上,“徐婉的‘感覺’能力,我們必須開始有意識地、謹慎地‘測試’和‘使用’。”

他頓了頓,解釋道:“不是讓她去冒險感知危險的東西,而是嚐試建立一種‘基準’。比如,讓她感受我們每個人身上有沒有異常的‘線’?感受這個院子、縣衙不同區域有沒有特殊的‘氛圍’?甚至……感受趙秉安、王三下次出現時,狀態有沒有變化?我們需要更細致地了解她這種能力的範圍、精度和消耗。但同時,必須絕對保證她的安全和健康。薛靜,這方面你多費心。”

徐婉聽到要更多地使用能力,身體又瑟縮了一下,但看到夏銘和薛靜認真的眼神,她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小聲道:“我……我試試看……”

“第五,”夏銘深吸一口氣,“我們需要開始認真考慮,除了依附趙秉安,我們是否還有其他可能的出路。比如,利用賬本裏的某些信息,與孫稅吏或周家進行極其隱秘、危險的交易?或者,尋找縣衙內其他可能對趙秉安或孫稅吏不滿,且相對可靠的勢力?甚至……利用‘海外奇人’這個身份,嚐試接觸縣尊或其他更高層的官員,尋求另一種形式的‘庇護’或‘價值認可’?”

這個想法極其大膽,也極其危險。與虎謀皮,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毛文瀚眉頭緊鎖:“這太冒險了。我們現在就像抱着火藥桶走在獨木橋上,任何一點額外的動作都可能引爆。”

“但停在原地,火藥桶也會自己炸。”薛靜平靜地反駁,“趙秉安自身難保,馮景榮虎視眈眈。我們只是他暫時用來堵窟窿的泥巴,窟窿堵不上或者不需要堵了,泥巴就會被隨手扔掉。我們必須想辦法讓自己變成……更有用的東西,或者,找到另一條不那麼容易塌的橋。”

田嶽苦笑:“哪條橋都不好走啊。”

“不好走也得走。”夏銘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望向窗外漸漸泛白的天空,“天快亮了。大家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今天……恐怕不會太平。”

衆人默默散開,各自找了角落蜷縮下來。但沒有人能真正入睡。灶膛裏的火漸漸微弱下去,寒意重新彌漫。

夏銘閉上眼睛,腦海裏卻如同走馬燈般閃過藍皮賬本上那一行行冰冷的記錄,閃過趙秉安絕望而凶狠的眼神,閃過馮爺手中那枚詭異的多面體,閃過徐婉驚恐顫抖的模樣……

碎片。他們掌握的信息是碎片,他們的處境是碎片,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是碎片。而他們必須用這些碎片,在懸崖邊上拼湊出一條生路。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終於大亮。灰白的光線透過破窗紙滲進來,驅散了屋內的部分黑暗,卻帶來不了絲毫暖意。

王三準時送來了早飯,依舊是稀粥和硬餅,分量如常。他放下東西,看了衆人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低聲道:“趙大人吩咐,今日若無要事,爾等便留在院內。” 說完,匆匆離去。

果然,趙秉安暫時限制了他們的活動,既是保護(防止他們亂跑惹事),也是監視(防止他們接觸不該接觸的人)。

衆人默默地吃完早飯。毛文瀚找了個借口(說要去倉廒那邊討點廢料修補院門),帶着陳鋒出去了,實則是去想辦法弄封裝舊賬的材料。田嶽則留在院子裏,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張磊靠牆坐着,閉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和梳理信息。薛靜陪着徐婉,輕聲細語地和她說着話,試圖讓她放鬆,並引導她感受周圍環境。

夏銘則坐在那張破木桌旁,用手指蘸着碗底殘留的一點水漬,在桌面上無意識地劃着。他在腦海中反復推演各種可能性,模擬馮景榮可能的問話方式,思考賬本中哪些信息可能最具價值,也最具風險。

時間在忐忑中緩慢流逝。上午平靜得有些反常。

接近午時,院外忽然傳來一陣不同於以往的喧譁聲,夾雜着馬蹄聲和許多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正朝着縣衙後院而來。

田嶽立刻趴到門縫邊向外張望,臉色一變,回頭低聲道:“來了不少人!有穿號衣的,也有穿便服的,騎着馬……領頭的是個穿綢衫的年輕人,看起來……氣派不小!”

馮景榮?還是其他人?

夏銘心頭一緊,示意衆人做好準備。他自己則走到門邊,透過縫隙向外看去。

只見一行約莫七八人,徑直來到了他們這間雜役院外的小路上。爲首的是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面容白皙,眉眼間帶着幾分養尊處優的矜傲和審視,穿着一身質地考究的寶藍色綢緞直裰,外罩玄色貂皮鬥篷,正是昨日田嶽描述的“馮景榮”。他身旁跟着兩個身材精悍、眼神銳利的隨從,一看就是護衛好手。再後面是幾個穿着縣衙號衣的衙役,領頭的是個面生的班頭,王三也跟在隊伍末尾,低着頭。

馮景榮在院門前停下,目光掃過這破敗的院牆和緊閉的木門,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好奇。他示意了一下,那個面生的班頭立刻上前,用力拍了拍門板,粗聲粗氣地喊道:“裏面的人聽着!府城馮公子到訪,問話爾等海外流民!速速開門!”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夏銘深吸一口氣,對衆人使了個眼色,示意按計劃應對。然後,他上前,緩緩打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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