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蘆鹽場廣袤的灘塗上,鹹腥的海風常年呼嘯,吹皺了那一方方如同棋盤格子的滷池,也吹皺了世代棲息於此的灶戶們枯槁的面容。這裏,是與天津衛碼頭繁華喧囂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白霜蹲在自家低矮的草房門口,手裏攥着一把灰白相間的鹽土,指尖因長年累月的勞作而粗糙開裂。她望着遠處海天相接處那輪剛剛躍出、卻已顯得蒼白無力的日頭,心裏頭卻比這清晨的海風還要涼上幾分。

草房裏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是她的丈夫,白棟。自去年冬日被鹽巡的鞭子抽傷後,傷口潰爛,寒氣入體,他便一病不起,如今已是油盡燈枯。灶戶之家,命如草芥,一場病便足以將一個家庭拖入深淵。

“娘……爹又咳血了……”小女兒丫丫從屋裏跑出來,扯着白霜打滿補丁的衣角,怯生生地說道,小臉上滿是與她年齡不符的憂懼。

白霜心中一痛,將女兒攬入懷中,那瘦小的身軀硌得她心口發慌。她摸了摸懷裏那幾枚僅存的、還帶着體溫的銅錢,這是昨日賣掉家裏最後一只下蛋母雞換來的,原本指望着能給丈夫抓副藥,可眼下……

崔家新定的收鹽價,又降了。

消息是昨日傍晚,由那個一向鼻孔朝天的崔家夥計,站在鹽圩子上高聲宣布的。理由冠冕堂皇——鹽政革新,商情艱難,需與各位灶戶共體時艱。可誰不知道,崔家新起的宅子,那梁柱一根比一根粗,那氣派一天比一天大?

“這幫吸血的蠹蟲!”旁邊草房裏傳來老灶戶陳三叔低啞的咒罵,“他們起高樓,宴賓客,卻要咱們用血汗給他們墊台階!這鹽價一降再降,還讓不讓人活了!”

活?白霜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灶戶的日子,何曾真正算“活”過? 他們被束縛在這片鹽鹼灘上,世世代代,如同那煎鹽的鍋,被官家的定額和商人的盤剝架在烈火上反復炙烤。 所謂“家”,不過是幾捆茅草搭成的窩棚,遮不住風,擋不住雨。所謂“業”,便是這日復一日,頂着烈日在鹽田裏耙曬,守着灶火在深夜中煎熬。

她想起詩人吳嘉紀那泣血的詩句:“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裏,偷閒一刻是乘涼。” 這哪裏是詩,這分明是她們祖祖輩輩逃不脫的命!

“不能再等了。”白霜看着咳得蜷縮成一團的丈夫,聽着女兒因飢餓而細微的啜泣,一股決絕的勇氣涌上心頭。她站起身,從牆角拖出那口許久未用的、較小的煎鹽鍋。官制的鹽鍋早已上交,這口私鑄的小鍋,是冒着被鹽巡抓去打死風險藏下的,爲的,就是在活不下去的時候,能熬點私鹽,換一口救命糧。

“丫丫,照顧好爹。”她低聲囑咐一句,提起一個破舊的木桶,扛起一把鐵鍬,趁着天色尚未大亮,悄悄融入了灘塗上彌漫的晨霧之中。

刮土,淋滷。這是最原始、最耗費體力,也最容易被發現的制私鹽方法。 白霜不敢去那些熟悉的、容易被巡查的亭場,她只能找到一處偏僻的、早已廢棄的舊鹽坨後面,奮力地用鐵鍬刮取那含着鹽分的表層泥土,再將刮下的鹽土倒入木桶中,用珍貴的淡水反復淋洗,濾出那渾濁的滷水。海風刺骨,汗水卻浸溼了她單薄的衣衫。

與此同時,崔府書房內,炭火燒得正暖。

崔鶴年看着賬房剛剛呈上來的、關於再次調低灶戶收鹽價的議案,手中那對核桃盤得“咯咯”作響。他不是不知道此舉的後果,蘇青黛那日“不壓灶戶”的告誡言猶在耳,沈秋田那“三戒”之規也並非全然忘卻。

但是,新宅的工程就像一個吞金巨獸,各處都需要銀子。與洋商查理斯接觸後,他對那蒸汽機輪壓鹽的效率又羨又懼,想要引進,更是一筆天文數字。而其他鹽商在周馥新政壓力下的瘋狂競爭,使得利潤空間被不斷擠壓。

“東家,”賬房先生見他猶豫,低聲道:“並非我等心狠,實是不得已而爲之。如今這光景,成本若不再降,只怕……只怕這總商的位置,將來坐不坐得穩,都難說啊。況且,王總商、李總商他們,給灶戶的價,比咱們還要低上半厘呢……”

這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崔鶴年心中那本就搖搖欲墜的道德天平。商業的理性,或者說,資本的冷酷,在這一刻徹底占據了上風。他想,些許壓價,不過是讓那些灶戶日子緊巴點,總不至於餓死。待我崔家度過此難關,根基穩固,再來補償他們也不遲。

他提起朱筆,在那份議案上,批下一個凌厲的“可”字。筆鋒如刀,仿佛也斬斷了他與那些底層勞動者之間最後一絲溫情脈脈的聯系。

是夜,月黑風高。

白霜躲在廢棄鹽坨後的一個簡易窩棚裏,守着她那口小鍋。鍋下柴火噼啪,鍋內渾濁的滷水翻滾着,漸漸析出潔白的鹽晶。那一點點的白,在她眼中,就是丈夫活下去的希望,是女兒能吃飽飯的明天。

然而,希望總是與危險並存。一隊夜間巡邏的鹽巡,似乎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馬蹄聲和吆喝聲由遠及近。

“媽的,好像有私鹽販子!給我搜仔細點!”

白霜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熄滅了灶火,將尚未完全熬好的鹽匆匆用油布包起,塞入懷中,抱起小鍋,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在崎嶇不平的鹽坨間拼命奔逃。身後是鹽巡的怒罵聲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她甚至能聽到箭矢破空的聲音從耳邊擦過。

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她,求生的本能驅使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狂奔。荊棘劃破了她的褲腳和手臂,火辣辣地疼。她不敢回頭,只知道拼命地跑,懷裏的鹽塊硌得她生疼,那冰冷的觸感卻仿佛是這絕望黑夜中唯一的真實。

終於,她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僥幸甩開了追兵,癱倒在一處荒草叢生的溝壑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冰冷的汗水混雜着淚水,濡溼了臉頰。

她顫抖着伸出手,探入懷中,那包用命換來的鹽還在。可她知道,這條路,以後是萬萬不能再走了。

第二天,壓低鹽價的新規正式施行。消息像瘟疫一樣在灶戶中蔓延,絕望的哭泣和無聲的憤怒在低矮的草房間流動。白霜拿着那包品相並不算好的私鹽,找到相熟的、偶爾敢收點私鹽的小販,卻只換來了往日一半都不到的銅錢。

攥着那幾枚冰冷的、救不了命也救不了急的銅錢,白霜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老灶戶陳三叔家時,她聽見裏面傳來陳三嬸撕心裂肺的哭嚎——陳三叔不堪重負,昨夜用那根挑了半輩子鹽的扁擔,將自己掛在了房梁上。

白霜站在那間散發着死亡氣息的草房外,渾身冰冷。她抬起頭,望向天津衛城的方向,那裏,崔家新宅的輪廓在冬日慘淡的日光下,已隱約可見,宏偉,森然。

她仿佛看到,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華美宅院,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浸透着他們這些灶戶的血與淚。

“崔鶴年……”她低聲念着這個名字,沒有怒吼,只有一種被命運碾碎後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與恨意。

那“不壓灶戶”的第二戒,於此淒風苦雨之中,伴隨着一條人命的消逝,轟然破碎。

---(第10章完)

下篇預告:

鹽田血淚,一縷孤魂訴冤屈;

閨閣仁心,散盡釵環濟苦危。

本章,以女灶戶白霜之視角,深切描繪鹽價被壓後灶戶之絕境。其夫病危,其女待哺,白霜冒險熬制私鹽,險死還生,終未能挽回悲劇。崔鶴年一筆朱批,“不壓灶戶”之戒徹底告破。

下章預告:〈青黛賑濟〉

· 驚聞慘劇:陳三叔自盡、白霜一家之慘狀傳入崔府內宅,蘇青黛聞之,心神俱震。

· 變賣妝奩:蘇青黛毅然決定,變賣自己的嫁妝與部分首飾,欲私下購買米糧藥物,賑濟瀕臨絕境的灶戶工匠。

· 夫妻對峙:事泄,崔鶴年勃然震怒,認爲此舉損其顏面,動搖其商業權威。夫妻二人爆發前所未有的激烈沖突。

· 理念決裂:蘇青黛痛陳利害,直指丈夫失德背戒,崔鶴年則斥其婦人之仁。夫妻之情,於此役中裂痕深現。

“你的宅子是用人命壘的!我看它不是‘存善堂’,是‘噬善堂’!”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二卷第11章:青黛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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