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查理斯·懷特帶來的工業圖景,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崔鶴年的心神。那蒸汽機輪的轟鳴,雖未在耳邊真正響起,卻已日夜在他腦中回蕩。然而,那龐大的機器不僅代表着未來的權勢,更代表着眼前真金白銀的巨額投入。怡和洋行的報價單,像一塊沉甸甸的鉛塊,壓得崔家賬房幾乎喘不過氣。

籌措資金,成了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所有的開銷都被置於放大鏡下審視,能壓縮一分,便壓縮一分。在這股極致的成本壓力下,位於運河畔、毗鄰崔家新宅的那座新建的“精煉提純工坊”,其運作方式,悄然發生了質變。

這工坊本是崔鶴年爲了在鹽品上精益求精,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更激烈競爭而設。采用的是一種結合了西法“重結晶”原理的土法提純,需要使用幾種化學藥劑來沉澱雜質。過程本身並無大礙,但處理沉澱後產生的、含有毒質的廢水,卻需要修建專門的沉澱池,並雇傭專人進行中和處理,這是一筆不小且“只見投入,不見產出”的持續花費。

工坊的管事,一個名叫錢四的瘦削男子,最擅揣摩上意。他見崔家近來銀根緊縮,連工匠賞銀都克扣了,便自作聰明,想出了一個“省錢妙計”。

這一日,他趁着夜色,指揮幾個親信夥計,將工坊後院那幾口盛滿黑綠色、散發着刺鼻氣味廢水的大缸,悄悄抬到運河邊。

“四爺,這……這玩意兒直接倒河裏,怕是不妥吧?下遊還有村子吃這水呢……”一個年輕夥計看着那渾濁黏稠的液體,有些猶豫。

錢四三角眼一瞪,壓低聲音罵道:“蠢貨!修沉澱池不要錢?買石灰草藥不要錢?雇人打理不要錢?東家如今正爲銀子發愁,咱們能省一筆是一筆!這點廢水,倒進這滔滔大河裏,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能有什麼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手腳幹淨點!”

說罷,他親自上前,用力推翻一口大缸。只聽“譁啦”一聲巨響,那黑綠色的毒水傾瀉而入,瞬間在墨色的河面上暈開一團更大的污濁,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連河邊的水草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萎下去。其他夥計見狀,也不敢再多言,紛紛效仿。

幾大缸毒水倒入,運河依舊沉默東流,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錢四心中竊喜,自覺爲東家立下一功。此後,這便成了工坊處理廢水的慣例。白日裏尚有些顧忌,只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排放。再到後來,見始終無人過問,便也漸漸肆無忌憚起來,有時白日裏也敢直接通過一條臨時挖掘的土溝,將廢水引入河道。

毒性,在悄然累積。

起初,只是河邊洗衣的婦人發現,衣物上會沾染上難以洗淨的怪異顏色和氣味。接着,沿岸的漁民驚駭地發現,網中的魚蝦越來越少,偶爾撈上幾條,也帶着一股煤油似的怪味,魚鰓呈現出不正常的暗紅色。

真正的災難,在半個月後降臨。

運河下遊二十裏處的李家村,村民世代飲用河水,灌溉農田。這幾日,稻田裏的禾苗開始大片大片地發黃、枯萎,用盡了辦法也無法挽救。村中僅有的幾口井,水質也變得渾濁鹹澀。更可怕的是,陸續有孩童和老人開始出現惡心、嘔吐、皮膚潰爛的症狀。

村民們順着河道往上查,很容易便追蹤到了氣味的源頭——崔家那座終日冒着怪異黃煙的新工坊,以及那條直接將黑綠色濁水排入運河的土溝!

憤怒的村民,拿着枯死的稻禾,抬着生病的親人,聚集到了崔家工坊門前,哭聲、罵聲、討要說法的怒吼聲,震天動地。

“崔家的黑心工坊!還我們的田!還我們的水!”

“你們這是要斷我們的生路啊!”

“老天爺,你開開眼吧!”

工坊被圍,消息立刻報到了崔府。

書房內,崔鶴年正與賬房核算引進機器所需的最後幾筆款項,聞聽此事,眉頭瞬間擰緊。他走到窗邊,望向工坊的方向,雖然看不見具體情形,但那隱隱傳來的喧譁聲,依舊讓他心煩意亂。

“東家,”崔福快步進來,臉色發白,“是下遊李家村的村民,說咱們工坊的廢水毒了他們的田和水,好多人圍着工坊鬧事,錢管事快頂不住了……您看……”

崔鶴年沉默着。他並非不知道那廢水有毒,錢四當初爲了表功,曾將“省錢妙計”稟報於他,他當時未置可否,實則默許。在他想來,些許廢水,流入大河,稀釋之後,能有多大危害?如今看來,竟是低估了。

他想起了沈秋田的第三條戒律——“不污水道”。海河乃天津血脈,亦是此宅水龍所依……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眼前,引進機器的關鍵時刻,絕不能讓這些“小事”絆住手腳。那些村民的田畝、魚蝦,與崔家即將到來的宏圖霸業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冷硬。

“告訴錢四,”他轉過身,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召集護院家丁,帶上棍棒,將那些鬧事的刁民,給我驅散了。若有冥頑不靈、膽敢沖擊工坊者,給我打!出了事,我崔鶴年擔着!”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另外,傳我的話下去,每家賠他們二兩銀子,就當是買他那些枯苗的錢。若再敢來鬧,一文沒有!”

崔福渾身一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東家……這……這恐怕……”

“按我說的去做!”崔鶴年厲聲打斷他,“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幾畝薄田,幾條賤魚,也配擋我崔家的路?!”

崔福不敢再言,躬身退下,匆匆去傳達這冷酷的命令。

很快,工坊前便上演了全武行。如狼似虎的家丁護院,揮舞着棍棒,沖向手無寸鐵的村民。哭喊聲、怒罵聲、棍棒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聲,混雜在一起。有老人被推倒在地,有婦人抱着孩子驚恐地躲避,青壯村民奮起反抗,卻終究敵不過訓練有素、手持武器的打手。

現場一片狼藉,如同被風暴席卷。

消息傳到被軟禁在內院的蘇青黛耳中時,她正對着一卷《淮南子》出神。聞聽丈夫竟下令對手無寸鐵的鄉民動武,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掉落在地。

她沖到院門邊,用力拍打着門板,聲音淒厲:“放我出去!崔鶴年!你瘋了!你怎能如此喪心病狂!你會遭天譴的——!”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門外看守沉默而堅定的身影,以及遠處隱隱傳來的、屬於她丈夫的產業的喧囂與混亂。

是夜,運河之水,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油污般的光澤。被驅散的村民,帶着傷痕與絕望,蹣跚歸家。崔家工坊的排水土溝,依舊汩汩地流淌着黑綠色的毒液,無聲地注入這條滋養了沿岸生靈千百年的母親河。

在崔府外院,趙鐵肩輾轉難眠。他懷中那枚“守蝟符”,整日都散發着一種陰冷的寒意,尤其在聽聞東家下令鎮壓鄉民之後,那寒意幾乎要沁入他的骨髓。他走到院中,望向運河的方向,鼻尖似乎能聞到那若有若無的、混合着化學藥劑與腐爛氣息的怪味。

“水道……也污了……”他喃喃自語,臉上充滿了無力回天的悲涼。沈先生叮囑的三戒,至此,已盡數破滅。

也就在這一夜,被軟禁的蘇青黛,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夢中,那七只曾蜷縮於地底的蝟靈,不再銀光閃爍,而是通體烏黑,粘稠的毒液從它們的尖刺上不斷滴落。它們環繞着一片變成墨色的水域,發出無聲的哀嚎。尤其是那只曾抓傷崔鶴年的最小蝟靈,它的眼睛——曾經清澈的“清瞳”,已徹底黯淡無光,如同兩顆死寂的煤核。

---卷二(第3章完)

下篇預告:

毒流肆虐,民生凋敝訴無門;

蝟瞳黯滅,夢兆驚心厄運臨。

本章,爲籌措引進機器巨資,崔家新建工坊將含毒廢水直排運河,致下遊田毀魚絕,鄉民抗議。崔鶴年下令武力鎮壓,冷酷宣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污水道”之戒徹底淪喪。

下章預告:〈蝟瞳黯淡〉

· 噩夢纏繞:蘇青黛夢中再見蝟靈,昔日瑞獸通體污濁,尤其“清瞳”蝟靈眼中光芒徹底熄滅,不祥之兆已達頂點。

· 病染沉痾:崔鶴年身上怪疾初現端倪,莫名低熱,夜間盜汗,背上舊傷隱隱作痛,似有尖刺在內鑽動。

· 家宅不寧:新宅之內,異響頻發,夜半常有似哭似泣的細微聲音繞梁不絕,仆役間人心惶惶。

· 反噬序曲:超自然的反噬與現實的危機開始交織,蝟元局崩壞的惡果,即將全面爆發。

“那眼睛……滅了,什麼都滅了……”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4章:蝟瞳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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