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天氣,孩兒的臉。上午還是晴空萬裏,烈日灼人,到了下午臨近收工時,不知從何處涌來的烏雲便迅速吞噬了湛藍,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空氣中彌漫着暴雨前特有的、沉悶而溼潤的土腥氣,風也開始變得急促,吹得片場的帷幔獵獵作響。
“要下大雨了!大家抓緊時間,拍完最後一條就收工!”導演拿着喇叭喊道,語氣帶着一絲焦急。
蘇言澈和顧夜寒正在拍攝一場在“雲深不知處”後山涼亭中的文戲。這場戲情緒細膩,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然而,越來越大的風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悶雷,不斷幹擾着拍攝進度。
蘇言澈心裏也有些着急。他倒不是怕淋雨,而是這場戲的情緒好不容易醞釀到位,若是被天氣打斷,下次重拍又需要時間重新尋找感覺。他看了一眼對面的顧夜寒,對方似乎並未受天氣影響,依舊沉浸在藍忘機那清冷孤寂的世界裏,只是偶爾抬眼望向陰沉的天際時,眉頭會幾不可查地蹙一下。
最後一條拍攝終於在有驚無險中完成,導演剛喊出“卡!過!收工!”,豆大的雨點就噼裏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了雨幕,天地間一片蒼茫。雨水猛烈地敲擊着涼亭的琉璃瓦頂,發出巨大的聲響。
“快!快回休息區!”工作人員紛紛喊道,抱起器材,用衣服或隨手能找到的東西遮住頭,四散着沖向不遠處的臨時搭建的遮陽棚——那裏現在成了避雨棚。
蘇言澈也下意識地想跟着跑,但他飾演魏無羨的戲服爲了追求飄逸效果,面料層數多且繁瑣,行動不便。就這麼一猶豫的功夫,雨勢已然傾盆,從涼亭到遮陽棚短短幾十米的距離,此刻看來卻如同天塹。
他站在涼亭邊緣,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簾,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套價值不菲、一旦淋溼很可能影響後續拍攝的戲服,一時有些躊躇。助理也不知道被人群沖散到了哪裏。涼亭雖然能遮雨,但四角透風,冰冷的溼氣裹挾着雨霧陣陣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
難道要被困在這裏等雨停?這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沒有停歇的意思。
就在蘇言澈望着雨幕發愁,考慮要不要咬牙沖過去的時候,一把黑色的、傘面寬大的長柄傘,悄無聲息地在他頭頂撐開,隔絕了亭外飄進來的冰冷雨絲,也驅散了他周遭的寒意。
蘇言澈愕然轉頭。
顧夜寒不知何時去而復返,就站在他身側。他顯然已經迅速跑回了休息區,又折返了回來。他身上那身繁瑣的藍氏家袍外衣已經脫掉,只穿着裏層的白色衣衫,此刻也微微有些潮溼,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線。他手裏穩穩地舉着那把黑傘,傘面大部分都傾向了蘇言澈這邊。
“走吧。”顧夜寒的聲音在譁譁的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但依舊平靜。
蘇言澈看着他,又看了看頭頂那把將他完全籠罩在內的傘,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顧夜寒……是特意回來接他的?
這個認知讓他心頭莫名一顫。
“還愣着幹什麼?”顧夜寒見他不動,催促道,語氣裏聽不出什麼情緒,仿佛這只是順手爲之。
蘇言澈回過神來,低聲道:“……謝謝。”
他不再猶豫,邁步走進了顧夜寒爲他撐起的這片無雨的天空下。
兩人共撐一把傘,走進了滂沱大雨中。
傘下的空間有限,爲了不被淋溼,他們不得不靠得很近。蘇言澈甚至能感覺到顧夜寒手臂偶爾擦過他肩膀的觸感,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被雨水浸潤後、愈發清晰的冷冽香氣。這距離遠遠超出了他們平日刻意保持的安全範圍,讓蘇言澈有些不自在,身體微微僵硬。
雨聲震耳欲聾,敲打着傘面,也敲打着他的心跳。
他注意到,顧夜寒一直將傘穩固地傾向他這一邊,自己的大半個肩膀都暴露在飄潑的雨水中,那白色的衣衫迅速被雨水洇溼,顏色變深,緊緊貼在他的皮膚上。
蘇言澈心裏過意不去,忍不住開口,聲音在雨聲中需要稍微提高才能聽清:“傘……往你那邊一點吧。”他指了指顧夜寒溼透的肩膀,“你衣服都溼了。”
顧夜寒聞言,側頭瞥了他一眼,雨水順着他利落的短發鬢角滑落。他的目光在蘇言澈帶着擔憂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轉回去,目視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聲音依舊平淡:
“沒事,快到了。”
他非但沒有把傘挪過去,反而似乎將傘更往蘇言澈這邊偏了幾分。
從涼亭到遮陽棚,不過短短幾十步路。
但在蘇言澈的感覺裏,這段路卻走得格外漫長,也格外……清晰。
他能清晰地聽到彼此踩在積水地面上濺起的水花聲,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散發出的溫熱體溫和那不容置疑的保護姿態,也能清晰地看到,顧夜寒那側已經完全溼透、顏色深沉的肩膀,以及雨水順着他手臂線條不斷滑落的痕跡。
他自己身上,除了鞋面和褲腳被濺上一些泥水,以及偶爾飄進來的雨星,幾乎可以說是幹爽的。所有的風雨,都被身旁這個看似冷漠的男人,用一把傘和一己之軀,牢牢地擋在了外面。
這種無聲的、細致的,甚至帶着點霸道意味的照顧,與之前盒飯風波裏那別扭的“多了,浪費”,以及代拍事件中那強勢的“跟着我,別抬頭”,如出一轍。
都帶着顧夜寒獨特的烙印——從不言明,卻用行動將你納入他的庇護之下。
蘇言澈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溫水中,一點點變得柔軟,又像是被細小的電流穿過,泛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悸動。他看着顧夜寒被雨水打溼的側臉,那冷硬的線條在雨幕中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對顧夜寒的那些基於表象的判斷——冷漠、孤高、難以相處——或許,都太過片面了。
這個人,內裏藏着的,可能是一座沉默的、卻會爲你悄然噴發的火山。
終於,兩人頂着風雨,快步走進了喧鬧的遮陽棚下。
幹燥的空氣和工作人員忙碌的聲音瞬間將他們包圍。
“哎呀,顧老師你怎麼溼成這樣!快擦擦!”顧夜寒的助理立刻拿着幹毛巾迎了上來,一臉焦急。
“蘇老師沒事吧?沒淋着吧?”蘇言澈的助理也跑了過來,關切地詢問。
蘇言澈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顧夜寒身上移開。
他看着顧夜寒接過毛巾,隨意地擦拭着溼透的頭發和臉頰,那件白色的裏衣緊緊貼在他身上,幾乎變成了半透明,隱約勾勒出其下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水珠順着他脖頸的曲線滑落,沒入衣領……
蘇言澈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發幹。
他張了張嘴,那句分量太輕的“謝謝”卡在喉嚨裏,怎麼也說不出口。
相對於對方無聲的付出,一句“謝謝”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看着顧夜寒溼透的肩膀,心裏堵着一種混合着感激、愧疚和……一種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莫名心疼的情緒。
這情緒盤桓不去,在他看着顧夜寒背影的目光中,沉澱下了一些更深、更復雜的東西。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似乎沖刷掉的,不僅僅是暑氣,還有橫亙在兩人之間,那層名爲“誤解”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