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蘇家那間陰冷的臥室，蘇晚晴反鎖了房門。窗外夜色濃重，別墅區的路燈在窗簾縫隙裏投下昏黃的光帶，映照出家具模糊的輪廓。與傅沉洲那間可以俯瞰衆生的頂層辦公室相比，這裏逼仄得像一個囚籠。
她將那份新鮮出爐、還帶着油墨味的協議塞進抽屜最底層，和母親的玉佩放在一起。然後，她並沒有休息，而是從書架上一本厚重的《中國繪畫史》中，取出了一個輕薄如蟬翼的加密筆記本電腦。
開機，輸入復雜的多層密碼，屏幕幽光映亮她平靜無波的臉。她登錄了一個界面極其簡潔、沒有任何標識的匿名郵箱。
收件箱裏，靜靜地躺着一封來自傅氏集團核心項目組的加密郵件，發送時間是昨天下午。郵件附件是一組高清掃描圖，關於一幅即將在明天重要拍賣會上出現的、據傳是明代名家仇英的青綠山水畫，但傅氏的內部專家團隊對其真僞產生了巨大分歧，懸而未決，故按慣例求助外援“S”。
蘇晚晴點開圖片，放大，仔細審視着每一個細節。她的眼神瞬間變了，不再是那個在蘇家隱忍、在傅沉洲面前平靜的年輕女孩，而是一種極度專注、帶着權威審視意味的銳利。纖長的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時而暫停，時而放大某個局部。
半小時後，她新建了一封郵件，收件人是傅氏那個高度保密的聯絡郵箱。她沒有稱呼，沒有寒暄，直接開始撰寫報告正文，語言精準、簡練，如同手術刀：
主題：關於畫作《桃源仙境圖》的鑑定意見
正文：
1. 山石皴法： 畫中右側主峰皴法看似模仿仇英晚年特有的“斧劈皴”變體，但用筆過於光滑流暢，缺乏仇英筆下的澀勁與隨機性。疑爲後世摹仿者刻意求工所致。
2. 設色層次： 青綠顏料疊加層次略顯單薄，石青石綠交接處過渡生硬，缺少真跡中礦物顏料歷經歲月後自然沉澱的微妙融合感。此爲最大疑點。
3. 隱蔽款識： 畫幅左下角岩石縫隙處，仿制者添加了一個極淺的、模仿仇英習慣的暗記“十洲”（仇英號）。然，真跡中此暗記筆鋒在收尾處有細微頓挫，乃其個人習慣；此畫暗記線條光滑無力，未明顯破綻。（參見附件A放大圖紅圈處）
4. 結論： 此畫爲清末或民國初期高手摹仿，具較高藝術水準，但非仇英真跡。建議放棄競拍或大幅降低心理價位。
附件：A.jpg (細節標注圖)
她將報告和標注好的細節圖上傳，點擊，發送。
郵件傳送的進度條緩緩移動，最終顯示“發送成功”。她合上電腦，仿佛卸下了一個重擔，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混合着疲憊和嘲諷的復雜笑容。
同一時間，傅家別墅，書房。
傅沉洲剛結束一個越洋視頻會議，揉了揉眉心，臉上帶着一絲倦意。他點開郵箱，處理積壓的郵件。當看到那個熟悉的、來自“S”的匿名發件人時，他精神一振，立刻坐直了身體，點開郵件。
他仔細地閱讀着那份簡短的報告，目光銳利，不時對照附件中的細節放大圖。當他看到關於“隱蔽款識”的精準分析時，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贊賞與欽佩。
“厲害……”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這個‘S’，果然名不虛傳。眼光毒辣，一針見血。”
這份報告，不僅避免了傅氏明天可能上億的資金損失，更維護了傅氏在藝術品投資領域的權威聲譽。他立刻回復郵件，只有簡短的四個字：“收到，多謝。” 然後抄送給助理周敘和拍賣團隊負責人：“按S大師意見執行。”
他靠在椅背上，心情輕鬆了不少。對於這位神秘莫測、卻屢次在關鍵時刻給予關鍵幫助的“S”大師，他心中充滿了好奇與尊重。他甚至想象過，這或許是一位隱居海外、德高望重的老學者。
此刻，蘇晚晴的臥室。
她依然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傅沉洲在辦公室籤協議時那副施舍般的表情，以及他剛才收到“S”的報告時可能露出的贊賞神色。
強烈的諷刺感，像潮水般涌上心頭。
她抬起手，輕輕按了按太陽穴，唇邊那抹嘲諷的笑意加深，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喃，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傅沉洲，你若知道，你重金難請、奉若上賓的專家‘S’，就是你這個用錢買來的、被你百般懷疑的契約妻子……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呢？”
想必，會很精彩吧。
夜色，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裏，同樣深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