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顧弘朔語氣輕飄飄略過,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水中拉住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掙扎落水者是一件多難的事。
他險些脫力,好在母親及時趕來。
秋實小心翼翼地爲他掌心上藥,那是被樹枝勒出的深痕:“還是主子算得準,知道大夫人見了您沒穿外袍,定會跟來。”
所以顧弘朔才故意脫下外衣、帶着孩子們在母親面前跑過。
顧弘朔垂眸。
他在得知荷花池蓄水、又發現顧弘雅故意不許下人靠近,便猜到了這場拙劣的戲碼。
他本打算將計就計,先顧弘雅一步、獨自救下小世子。
可他聽說哲王妃也來赴宴了。
那他必不會錯過爲母親和哲王妃牽線搭橋的機會。
母親在京中命婦圈子裏並不受歡迎,舉步維艱,若有哲王妃這個朋友,哪怕只是淺交,也是莫大的助益。
秋實笑道:“主子也算得償所願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爲顧弘朔處理手心的傷口。
“王妃定會記住主子的救命之恩。”
顧弘朔盯着手心的傷口,腦海中浮現母親爲了救他,不顧一切地沖過樹叢,劃傷臉頰的畫面,心裏泛起縷縷暖意瞬間蓋過了疼痛。
所以……
這還不夠。
下一瞬,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將手腕猛地撞向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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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西院芙蓉館,顧晏琛正氣急敗壞地甩開妻子的手。
“我忙着給東院籌東西賠罪,你們可倒好,又給我惹出這麼大的禍!”
“倘若小世子真有個閃失,你們幾個腦袋夠賠!”
說着他覺不解氣,又抬腳去踢跪在地上的顧弘雅。
林昭婉忙拉住他,又讓丫鬟護住小兒子,眼含淚光地仰起頭:“你何苦打雅兒!他才九歲,有什麼錯?要怪就怪林昭嫺母子奸猾!”
顧晏琛氣惱:“沒用的東西!倘若成功也就罷了,居然還能被林昭嫺那對賤人母子撿了漏去……”
咒罵到一半,顧晏琛拿起手邊的玉石擺件就要砸,舉起時卻猛地想到老夫人已下令將私庫鋪租也交予大房打理。
短短兩日,財路斷了兩條,還要倒貼賠罪,如今竟連摔件東西都要掂量。
他氣得一把推開林昭婉,奪門而出。
林昭婉抹了把眼淚,再抬頭卻盯着丈夫的背影恨得牙癢。
若非這個草包什麼也幫不上,她何必讓九歲的雅兒去行此險招?
昨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且件件不利於二房。
回到西院,丈夫又一頭鑽去了前院,仿佛事不關己。
她一時着急,才動用了那人的關系讓雅兒和小世子昨天傍晚碰面,又邀請小世子今日來赴宴。
本來一切都可以按照她的計劃來……該死的林昭嫺!
“母親……”
顧弘雅怯怯地叫了她一聲。
林昭婉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抹去眼角淚水,硬是擠出一絲笑容,朝他招招手。
“乖。”
林昭婉捏了捏兒子的小臉,眼底情緒翻涌,最終化爲一句輕飄飄的話:“去牆角罰站兩個時辰,好好長一長記性。”
顧弘雅眼含淚光:“母親,我餓……我還沒吃晚飯……”
林昭嫺眼裏的笑容瞬間消失。
“你說什麼?”
顧弘雅瞬間噤聲,緩緩低下頭去。
“好孩子,娘對你嚴厲,都是爲了你的前程。”林昭婉語調溫柔得仿佛在唱搖籃曲,“你昨日不中用,才讓你二哥替你頂了罪。”
想到二哥正在承受的“家法”,顧弘雅渾身一顫,不敢再言。
見小兒子默默走向牆角,林昭婉才朝門口等待已久的錢媽媽點了點頭。
“開始吧。”
院裏的鞭聲破空劃過,緊接着便傳來顧弘禮的哀嚎。
林昭婉平復心情,又變回了那個溫柔體面的二房主母。
林昭婉面無表情聽着二兒子的慘叫,目光落在小兒子單薄的背影上,語氣愈發溫和:“記住這二十鞭,你二哥是替你挨的。”
顧弘雅低下頭,在袖中的拳頭顫抖着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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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林昭嫺與顧弘朔抵達王府。
不愧是京城占地最大的王府,雕梁畫棟,移步換景。山水花鳥,一應俱全,宛如一方世外桃源。
引路侍女悄然退下,林昭嫺步入暖閣,只覺身周暖意冉冉,恍若早春。
她本以爲侯府已是上等權貴,而這間暖閣陳設精雅,堪稱她生平僅見。
斜在貴妃榻上的哲王妃手中捻動着佛珠,緩緩抬眸望來。
“你來了。”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林昭嫺帶着顧弘朔見了禮,便褪下披風落座。
王妃淺笑道:“凌兒身體不好,我便同他常年住在暖閣裏,是不是熱得不大習慣?”
“臣婦的小女兒清安亦是先天不足,她所住的西廂也是早早地燒起地龍。”林昭嫺從容應答。
坐在王妃身邊的小世子聞言,擺弄九連環的動作一頓,抬頭看過來。
王妃也有些訝然,微微傾身,頗有些同命相憐的共情:“原是如此,下次帶來見見吧。”
說着,王妃朝顧弘朔招手讓他近前,拉起他纏着繃帶的左手,卻又發現他腕間一片駭人的紅腫。
“傷得這麼厲害?”王妃蹙眉,又看向身旁嬤嬤,“去取玉露霜來。”
嬤嬤很快呈上一小只玉瓶,王妃取一點藥膏,竟親自爲顧弘朔塗抹在手腕上。
“西域進貢的傷藥,陛下前月所賜,鎮痛消腫有奇效。”
顧弘朔笑着謝賞。
“不疼嗎?”王妃問。
他眨了眨眼,神情天真而赤誠:“有點疼。但想到救了世子,心裏便覺得驕傲,皮肉之苦也就不算什麼了。”
王妃聞言,唇角終於牽起一抹真心的淺笑,對嬤嬤道:“帶孩子們去暖閣裏間玩吧,我同顧夫人說說話。”
顧弘朔行了禮,由嬤嬤帶着同小世子離開了。
孩子們離開後,林昭嫺才將昨日的調查結果稟明,自然將所有的過錯都甩給了二房“一心盡孝”的顧弘禮。
“弘禮聽聞小世子因此落水,心中愧不敢當,自領了二十鞭。”
王妃似笑非笑,顯然對這個結果說不上多麼滿意。
但有林昭嫺的兒子救命在先,她也不好再說什麼。
只是聽到顧弘禮“自領”二十鞭,她微微挑眉,抿了口茶:“十二歲的孩子,顧二夫人倒是下得了狠心。”
說着,又用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跡地打量林昭嫺,“聽說,你們姐妹關系不是很好。”
林昭嫺輕輕嘆了口氣:“縱是同胞姐妹,同處一個屋檐下也難免齟齬。更何況……我與她並非一母所生。”
她抬眼,目光懇切而無奈:“可出了這府門,我們總歸是一家人。便是爲了老夫人,有些事,我也不得不代爲轉圜、遮掩一二。”
王妃眸中了然,指尖在杯沿輕輕一叩,眼神漸冷。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