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
陳默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只手,將血屠魔尊從崩潰的深淵裏,硬生生撈了一把。
“我們坐下說。”
這幾個字,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血屠魔尊那劇烈聳動的肩膀,緩緩停了下來。他依舊跪在地上,沒有動,像是在消化這兩個他數千年來從未聽過的詞——“坐下”和“說”。
在他的人生裏,只有“站着殺”和“閉嘴”。
許久,他那龐大的身軀才像一具生了鏽的魔偶,以一種極其笨拙的姿態,撐着膝蓋,緩緩站了起來。
他沒有去看陳默,而是茫然地環顧四周。最終,他選擇了離陳默最遠,也最空曠的牆角,就那麼順着牆壁,緩緩滑坐了下去,將自己龐大的身軀蜷縮起來。
一個能用拳頭轟碎山嶽的魔尊,此刻像個做錯了事,被罰站牆角的孩子。
陳默看着他這副樣子,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典型的退行行爲,在感到安全後,心理狀態會退回到早期的幼稚階段。不過……大哥你這體格,蜷在牆角也像一堵牆啊。】
他沒有走過去,而是回到軟榻上坐好,與血屠魔尊保持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既不疏遠也不壓迫的距離。
“現在,可以說了。”陳默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寧靜,“從你覺得,聲音開始變得‘大’起來的時候。”
……
血屠魔尊說完了。
他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萎靡了下去,頭重新垂下,埋在膝蓋裏。
他把自己最深處、最不堪的傷疤,血淋淋地撕開,攤在了這個凡人面前。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是嘲笑?是鄙夷?還是……又一把更鋒利的刀?
陳默等了很久,等他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才緩緩開口。
“你的刀呢?”
血屠魔尊猛地抬頭,眼中全是警惕。
“做什麼?”
“拿出來,我看看。”
猶豫了許久,他才心念一動。
嗡!
一把造型猙獰的血色長刀,憑空出現在他手中。刀身一出現,整間屋子的溫度都驟降了十幾度,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好刀。”陳默給出了評價。
然後,他對着這把能讓仙人色變的魔刀,下達了一個讓血屠魔尊懷疑自己聽錯了的指令。
“從今天起,接下來的七天。”
“每天,你什麼都不用做。”
“就坐在這裏,對着你的刀,跟它說話。”
血屠魔尊的嘴巴,緩緩張大。
“說……說什麼?”
“說什麼都行。”陳默攤了攤手,“你可以跟它講你今天吃了什麼,天氣怎麼樣,或者罵罵那個不長眼的守衛。你甚至可以把它當成天瀾界主,再把他罵一遍。”
“重點是,你要‘說’。”
“用你正常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說給它聽。”
陳默站起身,走到血屠魔尊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七天之後,你再來找我。”
“這是你第一階段的治療。也是……我的診費。”
血屠魔尊徹底懵了。
對着刀說話?這就是……治療?
他感覺自己被耍了。一股被壓抑的怒火,開始從心底往上冒。
然而,當他對上陳默的眼睛時,那股火,又瞬間被澆滅了。
那雙眼睛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湖,能倒映出他所有的心思。
“你的刀,是你最信任的夥伴,它不會用那種眼神看你。”陳默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血屠魔尊的心口,“你不是在對刀說話。”
“你是在學習,如何對一個‘安全’的對象,重新開口說話。”
“你在找回,你失落了三千年的……語言。”
血屠魔尊呆住了。
他看着手裏的刀,又看看眼前的陳默,腦子裏亂成一團。他想不明白這其中玄奧的“道法”,但他本能地覺得,這個男人,沒有騙他。
因爲他說出了那把刀對他而言,真正的意義——夥伴。
許久。
他收起刀,從地上站了起來,龐大的身影再次充滿了壓迫感。但他沒有再咆哮,也沒有再釋放殺氣。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陳默一眼,然後轉身,沉默地走出了聽潮小築。
當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外,陳默才終於鬆了口氣。緊接着,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雙腿一軟,幾乎是摔回了軟榻上。
後背早已被冷汗溼透,緊緊貼在黑色的法袍上,冰涼黏膩。
【媽的,嚇死我了。差點以爲情緒疏導失敗,要被當場滅口。】
【不過,認知行爲療法的第一步,暴露療法和系統脫敏,算是成功布置下去了。希望這位大哥能堅持做作業吧。】
他癱在軟榻上,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與鬼母不同,血屠魔尊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活火山,剛才那場“診療”,無異於在火山口上走鋼絲,每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就在這時,門外那死寂的氛圍被打破了。
血屠魔尊的身影,出現在那輪月亮門外。
所有用神念、用眼角餘光偷窺的魔修,心髒都停跳了一拍。
他們看到,那個魁梧如魔神的身影,沒有了來時的囂張與狂暴。他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踉蹌。他沒有看任何人,就那麼低着頭,一步一步,走過長廊。
他走過的地方,魔修們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個個僵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個平日裏最是崇拜血屠魔尊的魔將,下意識想上前行禮,可剛張開嘴,就看到血屠魔尊那張布滿傷疤的臉上,竟掛着兩行還未幹涸的……淚痕。
魔將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後面的話全堵在了喉嚨裏,化作劇烈的咳嗽。
血屠魔尊沒有理會他,就那麼與他擦肩而過。
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這片區域的魔修們,才像是突然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他……哭了?”
“我沒看錯吧?血屠魔尊……他哭了!”
“天啊,那位先生……到底做了什麼?”
“那不是鬥法,也不是威壓……我沒感覺到任何靈力波動。他只是讓血屠魔尊進去,說了幾句話……”
“說了幾句話,就讓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尊,哭着走出來?”
恐懼。
一種比面對血屠魔尊的屠刀時,更加深沉、更加根源的恐懼,在所有魔修心中蔓延。
他們不怕力量,不怕殺戮。但他們怕這種未知的、能輕易操縱一個化神大能心神的、無形的力量。
聽潮小築,在他們眼中,徹底變成了一處不可直視、不可揣測的禁地。
而此時,禁地之內。
墨魁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
這位萬魂宮的二號人物,此刻臉上已經不是狂熱,而是一種近乎呆滯的敬畏。他看着癱在軟榻上,臉色有些蒼白的陳默,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終於鼓起勇氣,噗通一聲單膝跪下。
“先生!”
他的聲音裏帶着顫音,和一種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狂喜。
“屬下……屬下悟了!”
陳默正頭昏腦漲,被他這一嗓子喊得差點當場宕機。
【又悟了?大哥你的悟性是不是都點在這上面了?我只是做了個心理疏導,求你別再給我加戲了。】
他強撐着坐起身,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淡淡地“嗯”了一聲。
“說來聽聽。”
得到了鼓勵,墨魁整個人都亢奮起來,他抬起頭,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他自己認爲的)。
“先生讓血屠魔尊對着刀說話,看似荒誕,實則蘊含無上大道!”
“刀,是血屠殺伐之道的具象!讓他對刀說話,就是讓他直面自己那顆被殺戮蒙蔽的本心!是在逼他‘斬道’!斬去那三千年積累的無邊殺業,回歸本我,重塑道心!”
墨魁越說越激動,仿佛自己已經窺見了天機。
“這是何等雷霆手段!何等慈悲心腸!先生,您這已經不是治病,您這是在爲他重開道途啊!”
陳默安靜地聽完,臉上那溫和的職業微笑幾乎沒掛住。
他看着一臉“快誇我”的墨魁,幽幽地嘆了口氣。
“墨魁。”
“屬下在!”
“你想多了。”
陳默的聲音很平靜。
“我只是在對他進行‘系統脫敏治療’,配合‘暴露療法’,重建他的語言功能而已。”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的問題,不是殺業太重,是這裏,”陳默敲了敲太陽穴,“他有很嚴重的社交恐懼症,伴有應激性攻擊行爲。簡單說,他不會跟人正常交流,所以只能用吼的。我讓他對着刀說話,是讓他找回說話的‘肌肉記憶’。”
社交……恐懼症?
系統……脫敏?
暴露……療法?
一連串聞所未聞的、古怪的詞匯,像一道道驚雷,劈進了墨魁的腦海。
他徹底呆住了。
他想象中的“斬道”、“重塑道心”呢?怎麼到了先生口中,就變成了……一種聽起來很古怪的“病”?
但……
墨魁的腦子開始了瘋狂的超頻運轉。
先生是在否定我嗎?不!先生是在點撥我!
他不是在說我錯了,他是在告訴我,我所理解的“大道”,在先生的境界裏,只是一種可以被隨意命名、隨意解析的“病症”!
“社交恐懼症”……這必然是上古神魔時代,對於“道心偏執,自我封閉”這種狀態的專業稱謂!
“系統脫民”……不,是“系統脫敏”!必然是指將修士整個道心系統,從那些敏感的、錯誤的執念中剝離出來!
墨魁只覺得一股熱流從頭頂灌下,整個人都通透了!
他懂了!他徹底懂了!
他看向陳默的眼神,已經超越了敬畏,那是一種凡人仰望創世神般的虔誠。
“屬下……愚鈍!”墨魁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謝先生賜下真名大道!”
陳默:“……”
他累了,毀滅吧。
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行了,起來吧,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得睡會兒。”
“有!有!”
墨魁這才想起正事,連忙從儲物法器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不是一卷獸皮,也不是一枚玉簡。
而是……一摞。
整整一摞,用黑色繩索捆得整整齊齊,堆起來快有半人高的玉簡。
“先生!”墨魁將那摞玉簡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聲音裏滿是壓抑不住的激動,“您吩咐的‘預約名單’,屬下已經擬好了!”
他指着那小山似的玉簡堆。
“這……這只是昨夜到今晨,咱們主殿內,各位執事和統領的申請。”
墨魁咽了口唾沫,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帶着一絲顫抖。
“九幽鬼王、黑水玄蛇那幾位大人的‘掛號’申請,還有其他各洲魔尊派人送來的拜帖……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