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的西偏殿比尚食局的廂房寬敞得多。炭火燒得旺,空氣裏飄着淡淡的梅香——窗邊案幾上的白瓷瓶裏,插着幾枝新折的紅梅。
蘇雲裳沒坐主位,反而拖了張繡墩坐在林晚晴對面,身子前傾,眼睛亮晶晶的:“所以你真沒下毒?”
林晚晴搖頭,在紙上寫:奴婢不知毒從何來。
“那你說食盒封條可能被動過,是猜的,還是真看見了什麼?”
林晚晴筆尖頓了頓。她其實沒看見。
但父親教過她:查案如診病,有時需大膽假設,再小心求證。
今日那局面,她若不指出另一種可能,就只能被冤死。
她寫:猜的。但合乎情理。
蘇雲裳看着那四個字,忽然笑了:“好一個‘合乎情理’。你倒是鎮定,換個人早嚇癱了。”
她站起身,踱了兩步,“馬錢子……這東西宮裏確實少見。太醫院的藥庫裏或許有,但都是嚴加看管的。能拿到手,還能用在貴妃宮裏——”
她轉身,看着林晚晴:“你覺得是誰?”
林晚晴垂下眼。她能猜到,但不能說。
宮裏水深,她一個剛脫罪的宮女,胡亂指認只會惹禍上身。
蘇雲裳也不逼她,自顧自說:“我入宮前,父親給過我一本冊子。上面記了些……有趣的事。”她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藍皮冊子,翻開其中一頁,指給林晚晴看。
那是抄錄的一頁太醫院舊檔。日期是元熙十二年冬十月。記錄者:林仲修。
內容很簡單:晉王妃脈象不穩,胎動頻繁,施以安胎針法,另開方調理。方中有幾味藥被朱筆圈出:當歸、川芎、艾葉……
林晚晴的目光定在最後一行小字上:“王妃體虛,不宜久用溫補之劑。然晉王府長史再三要求,遂加附子三分,以固胎元。”
附子。大熱,有毒,孕婦忌用。但若用量極微,且配伍得當,確可溫陽固胎。
父親爲什麼要特意記下這一筆?
“看出問題了嗎?”蘇雲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附子這味藥,尋常大夫開給孕婦,是要冒極大風險的。你父親敢用,說明他對自己的醫術極有信心,也說明……晉王妃當時的情況,恐怕不是簡單的‘胎象不穩’。”
林晚晴抬頭看她。
“我查過,”蘇雲裳壓低聲音,“元熙十二年,晉王妃有孕五個月時,曾‘意外’摔倒,差點小產。之後太醫院換了三位太醫,最後才定下讓你父親主治。而就在那之後兩個月——”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北境軍糧黴變案發。押運糧草的副使,是你父親的學生。”
林晚晴手裏的筆“啪”地掉在紙上。
“巧合?”蘇雲裳搖頭,“我不信。你父親是太醫院院判,晉王妃的胎是他保住的。以晉王的性子,這該是份大人情。可你父親出事時,晉王非但沒救,反而……”
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已經明了。
林晚晴慢慢撿起筆。手有些抖,她用力握緊,在紙上寫:父親從不收受賄賂。
“我知道。”蘇雲裳說,“正因爲他太幹淨,所以才礙了有些人的眼。”
窗外忽然起了風,吹得窗櫺咯咯作響。
良久,林晚晴寫:貴人爲何查這些?
蘇雲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兄長蘇雲翼,元熙十二年冬,戰死北境。死因蹊蹺。”
她走到窗邊,背對着林晚晴,“父親查了一年,線索斷在京城。所以我入宮,名義上是爲恩寵,實則是爲查案。”
她轉身,目光灼灼:“你父親的案子,我兄長的死,還有北境軍糧黴變——這三件事都發生在同一年。你覺得,這又是巧合嗎?”
不是。
林晚晴心裏有個聲音在說。絕不是巧合。
她在紙上寫:貴人需要奴婢做什麼?
蘇雲裳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倒直接。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走回桌邊,合上冊子,“你先在儲秀宮待幾天,避避風頭。長春宮那邊,我會想辦法周旋。”
林晚晴行禮謝過。
“不必謝我。”蘇雲裳擺擺手,“我幫你,也是在幫自己。這宮裏,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她說得隨意,林晚晴卻聽出了別的意思。
朋友嗎?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真的能有朋友?
當晚,林晚晴被安排在儲秀宮後院的耳房住下。房間不大,但幹淨暖和,被褥都是新的。
小蓮送來熱水和幹淨衣裳,還端來一碗熱騰騰的姜湯。
“貴人吩咐的,說您今日受了寒,喝碗姜湯驅驅寒氣。”
小蓮笑着說,“貴人還說,您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說。”
林晚晴點頭謝過。
小蓮走後,她坐在床邊,看着那碗姜湯出神。熱氣嫋嫋上升,模糊了視線。
父親,母親,林家滿門……那些鮮血淋漓的往事,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她以爲自己已經麻木了,可今日聽到“馬錢子”三個字時,那種刻骨的恨意和寒意,還是瞬間攫住了她。
她端起姜湯,一飲而盡。辛辣的暖流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氣。
不能倒。
仇還沒報,冤還沒雪,她不能倒。
翌日清晨,林晚晴早早起身。儲秀宮的宮女太監各司其職,沒人攔她,她便自己在後院轉了轉。
蘇雲裳走過來:“你會醫術?”
林晚晴猶豫了一下,點頭。
“那正好。”蘇雲裳抬頭看她,“我這幾日總覺得胸悶,太醫院開的藥吃了也不見好。你幫我看看?”
這是試探,也是機會。林晚晴點點頭。
兩人回到屋裏,蘇雲裳伸手讓她診脈。林晚晴三指搭在她腕上,凝神細察。
脈象弦細,略有澀意。再觀面色,眼下有淡淡青影。
“如何?”蘇雲裳問。
林晚晴寫:肝氣鬱結,心血不足。貴人可是夜間多夢,易驚醒?
蘇雲裳挑眉:“說得準。還有呢?”
林晚晴繼續寫:胸悶氣短,尤其在午後。月事……可準?
蘇雲裳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輕咳一聲:“不太準。”
林晚晴收回手,寫:此症非藥石可速愈。需舒心解鬱,適當活動,忌憂思過度。
“舒心解鬱?”蘇雲裳苦笑,“在這宮裏,談何容易。”
她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外頭的宮牆:
“你知道嗎,我有時做夢,會夢見我兄長。他穿着鎧甲,站在北境的雪地裏,背對着我。
我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他就一直站着,雪越下越大,把他埋起來……”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林晚晴從未聽過的疲憊。
林晚晴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在枯井邊,她翻牆救貓時那股鮮活勁兒。
這才入宮多久,那股鮮活就已經被磨去了大半。
她在紙上寫:貴人當保重。
蘇雲裳回頭,看見那四個字,笑了笑:“放心,我命硬。”
她走回桌邊,“倒是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總不能一直在我這兒躲着。”
林晚晴寫:待風頭過了,回尚食局。
“尚食局……”蘇雲裳若有所思,“那地方不錯,消息靈通。孫嬤嬤是你父親舊識,雖不能明着護你,暗中照應應該沒問題。”
她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留意。”
林晚晴抬眼。
“太醫院的舊檔,”蘇雲裳說,“尤其是元熙十二年左右的。我查過一部分,但有些關鍵卷宗,以我的身份碰不到。
你在尚食局,離太醫院近,又有孫嬤嬤的關系……或許能看到些我看不到的東西。”
林晚晴心裏一動。她確實想查父親的舊案,但一直苦於沒有門路。若能從太醫院舊檔入手……
她重重點頭。
“小心些。”蘇雲裳叮囑,“那些舊檔,有人不想讓人看。”
三日後,長春宮那邊傳來消息:下毒的真凶“找到了”。
是一個負責清洗碗具的小宮女,因不滿小祿子克扣她的月錢,懷恨在心,在勺柄上動了手腳。人已經“招供”,投井自盡了。
這結果明眼人都知道是替罪羊。但宮裏就是這樣,總要有人出來頂罪,事情才能了結。
林晚晴的禁足也解了。孫嬤嬤親自來儲秀宮接人。
走之前,蘇雲裳送她到門口,遞給她一個小紙包:“這個你拿着。”
林晚晴打開,裏面是幾塊茯苓糕。
“我自己做的,加了安神的藥材。”蘇雲裳笑笑,“夜裏睡不好時,吃一塊。”
林晚晴握緊紙包,深深一禮。
回尚食局的路上,孫嬤嬤走在她身邊,許久才開口:“蘇貴人……對你倒是上心。”
林晚晴沒回應。
“她父親蘇震北,是朝中爲數不多敢跟晉王叫板的人。”
孫嬤嬤聲音很低,“你跟她走得近,是福是禍,難說。”
林晚晴轉頭看她。
孫嬤嬤嘆了口氣:“罷了,你自有主張。只是記住——在這宮裏,知道的越多,越危險。有時候,糊塗些反而能活得長久。”
林晚晴點頭,心裏卻想:若只能糊塗着活,那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回到尚食局,一切如常。沒人提長春宮的事,仿佛那場風波從未發生過。
只是林晚晴發現,有些宮女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也多了幾分疏離。
下午,孫嬤嬤叫她去藥材庫幫忙整理新到的一批川貝。
活幹到一半,孫嬤嬤忽然說:“對了,太醫院那邊送來些舊檔,說是要抄錄備份。我眼睛花了,看不清楚,你字寫得工整,去幫幫忙吧。”
她遞過來一串鑰匙:“西廂房最裏間,那些藍皮冊子就是。仔細些,別弄亂了。”
林晚晴接過鑰匙,手心微微出汗。
她知道,這是孫嬤嬤給她的機會。
西廂房很暗,常年不見陽光,空氣裏有股陳年的灰塵味。
架子上的冊子按年份排列,最上面一層,赫然是“元熙十二年”。
她搬了凳子,踩上去,取下最厚的一冊。
吹去灰塵,翻開扉頁。
太醫院院判林仲修,親筆籤名。
她的手指撫過那熟悉的字跡,眼眶忽然一熱。
深吸一口氣,她開始翻閱。
大多是尋常脈案記錄:某宮某位主子染了風寒,用了什麼方子;
某位太妃舊疾復發,如何調理。她一頁頁看過去,看得很慢。
直到翻到十月末的一頁。
記錄的是晉王府請脈。患者是晉王妃,症狀是“胎動不安,小腹墜痛”。父親開的方子很常規,但底下有一行小字,墨跡比正文淡些,像是後來添的:
“王妃脈象有異,似有雙胎之征。然王府長史諱言,只道安心保胎即可。疑。”
雙胎?
林晚晴皺眉。若真是雙胎,這是喜事,爲何要諱言?
她繼續往後翻。十一月的記錄裏,晉王府請脈的頻率明顯增加,幾乎隔兩三日就有一次。但每次症狀都差不多,方子也大同小異。
直到十一月十五那頁。
記錄很短:“晉王妃早產,誕下一子。母子平安。”
沒有提雙胎。
林晚晴心跳加快了。父親明明懷疑是雙胎,爲何生產記錄裏只提一子?另一個孩子呢?夭折了?還是……
她快速翻找後續記錄。之後一個月,晉王妃沒有再請脈。直到十二月初,才又有一次記錄,是給世子請平安脈——晉王妃所生之子,被立爲世子。
所以,真的只有一個孩子。
那父親的懷疑,是誤診?
她不信。父親的醫術,她最清楚。是不是雙胎,他絕不可能診錯。
除非……
有人不想讓另一個孩子出生。或者,不想讓另一個孩子被知道。
這個念頭讓她後背發涼。
她合上冊子,放回原處。又取下元熙十三年的冊子——那是父親出事前一年。
翻開,第一頁就是正月十五的記錄:“晉王世子百日宴,王府送來請柬。托病未往。”
父親很少推辭這種場合。除非,他不想去。
再往後翻,二月、三月……記錄都很正常。直到七月。
“晉王府長史來詢,問王妃產後調理之事。提及世子體弱,問是否有先天不足之症。答:需面診。長史言不便,遂罷。”
八月。
“太醫院張繼良升任副院判。此人素與晉王府往來密切。”
九月。
“宮中傳聞,先帝有意廢太子,改立晉王。人心浮動。”
十月。
“先帝病重。召諸太醫會診。晉王監國。”
十一月——
這一頁被撕掉了。
撕得很匆忙,邊緣參差不齊,還殘留着一點紙屑。林晚晴湊近看,隱約能看見背面透過來的一點墨跡。
她小心地將冊子對着窗光。
逆着光,那些殘留的字跡浮現出來:
“……馬錢子……非臣所開……張繼良……”
後面的字太模糊,看不清了。
但已經夠了。
馬錢子。張繼良。
父親在最後時刻,留下了線索。
林晚晴的手指在那些字跡上輕輕撫過,指尖冰涼。
窗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她迅速合上冊子,放回架上,剛跳下凳子,門就被推開了。
是李司藥。她端着燭台,看見林晚晴,愣了一下:“阿晴?你在這兒做什麼?”
林晚晴指了指架子上的冊子,做了個“整理”的手勢。
李司藥點點頭:“孫嬤嬤讓你來抄檔的吧?快些抄,天黑前得回去。”
她頓了頓,又說,“這些舊檔……看看就好,別太較真。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
她說完,放下燭台就走了。
林晚晴站在昏暗的光線裏,看着架子上那些藍皮冊子。
過去了嗎?
沒有。
那些冤屈,那些鮮血,那些被掩蓋的真相——它們沒有過去。
它們就在這些發黃的紙頁裏,沉默着,等待着有人來翻開,來聽見。
她拿起筆,鋪開紙。
開始抄錄。
一字,一句。
將那些沉默的呐喊,重新賦予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