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山頭,冷光如霜。
原本該載歌載舞的薩彥馬場,此刻死寂如墳場。
無數道充血的目光像利箭般射向宮琅玥,親衛們手按刀柄,喉嚨裏壓抑着無聲的咆哮,只待一聲令下,便將這行刺主君的女人碎屍萬段。
謝律真微垂着眼,餘光掠過蠢蠢欲動的親兵。
“都退下。”
衆人不甘咬牙,卻不得不退。
謝律真沒有看她的臉,而是盯着她那雙滿是泥污、指縫間還殘留着“獠牙”血跡的手。就是這雙平日替他熬藥的手,方才毫不遲疑地揮出了那一刀。
“看清楚了嗎?”
他開口,嗓音平靜得駭人:“本王的親兵都在這兒。你那一刀,先傷了‘獠牙’,又險些廢了本王。按烏梁海大律,此乃謀逆,當受千刀萬剮。”
宮琅玥仰頭望着他。明明只隔幾步,卻像橫亙着天塹。他什麼都沒做,可那股骨子裏的冷酷像冰山壓下,讓她連呼吸都困難。
“給本王一個解釋。否則……你今夜活不成。”
喉嚨像被堵住,半晌吐不出字,眼淚無聲滑落。
謝律真垂在身側的手攥緊,終究按捺不住,厲聲喝道:“說話!”
這一聲怒喝震碎了她的防線,宮琅玥終於嗚咽出聲,絕望破碎:“對不起……殿下,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當時慌了神,根本沒看清是誰……”她語無倫次地辯解,拼命想厘清混亂,“我以爲……是那天擄走我的馬賊。我以爲……我還在做噩夢……”
兩個字落地,一抹荒唐又冰冷的笑意,漫上謝律真沾血的嘴角。
“馬賊?”
他重復着,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在你心裏,本王竟與那些見什麼搶什麼的馬賊,是一路貨色?”
那些日子,她在王帳中笑意盈盈,誇他“蓋世英雄”,贊他“智勇雙全”。原來,都是誆他的。原來在她心底,他和那些燒殺搶掠的強盜,並無分別。
宮琅玥見他眼底微光熄滅,心涼了半截,下意識拼命搖頭:“不是的……奴婢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把您當成馬賊,我只是太害怕了……”
“是嗎?”
謝律真冷冷打斷她,目光如炬,直刺人心:
“告訴本王,一次,都未曾那樣想過嗎?”
這句質問,定格了宮琅玥所有的語言。
一次,都沒有嗎? 在她剛被擄來深陷奴仆營時,在他高高在上決定她生死時,在她思念故土時……她確實曾把他當成野蠻的強盜,當成毀了她一生的惡魔。
沉默,成了最誠實的答案。
“呵。”
一聲極輕的嗤笑,像冰錐墜地。
謝律真緩緩後退半步,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重新回到了狼王身上。苦笑牽動破裂的嘴角,傳來尖銳刺痛。
“所以無論本王做什麼,在你眼裏,始終是個只會強取豪奪的蠻夷。”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摔得青紫的手掌,語氣滿是心寒與疲憊:
“你既如此厭我、防我……那這些日子在本王面前的溫順妥帖,又算什麼?是爲了活命?還是爲了討好我這個‘馬賊頭子’,好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
“不是的!殿下!”
宮琅玥心如刀絞,重重叩首在地,額頭撞出一聲悶響。
“奴婢關心您,是因爲您待奴婢不薄!那些藥膳、照料,都是發自真心!我害怕馬賊,是因爲我真的怕再被賣到別處,那種恐懼我忘不掉……”
她抬起頭,額上一片紅腫,滿臉淚痕地望着他,眼神淒楚而決絕:
“我傷了殿下,罪該萬死。您要殺我,我無話可說!只求您……別把我想成那等虛僞作態的小人!我此刻……悔得肝腸寸斷,也是真的。”
謝律真看着她這副淒慘又倔強的模樣,胸口驟然傳來一陣悶痛。
他想信她。
可那一刀刺出的瞬間,太狠,太絕。那是身體的本能,而本能,從不會撒謊。
“夠了。”
謝律真閉眼,掐滅了眼底最後一絲鬆動。他毅然轉身,背影冷硬如鐵:
“在‘獠牙’傷好之前,本王不想再看見你。”
“殿下!”巴圖滿臉不甘,“這等謀逆大罪,怎能輕饒?!”
謝律真沒有回頭,揮開攙扶,獨自拖着傷腿,一瘸一拐走向倒地哀鳴的戰馬。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像一只只能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
赫倫看了一眼癱軟在地的宮琅玥,長嘆一聲,朝親衛揮手:“帶下去。關進後營。”
兩名親衛上前,架起她軟得像沒骨頭的身體,拖向黑暗。
宮琅玥沒有掙扎,淚眼死死鎖在那個背影上,直到視線模糊,直到被黑暗吞沒。
圍觀的人群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
那些原本爲了慶功宴準備的牛羊肉,在冷風中散發着尷尬的油脂味;掛在枝頭的五色彩旗被夜風扯得獵獵作響,每一聲都像在嘲諷這場由狂熱驟然跌至冰點的鬧劇。
荒唐,又悲涼。
卓瑪站在人群最前頭,手裏還緊緊攥着那條原本準備送出去的藍色哈達。
她看着那道被拖走的瘦削身影,眼圈通紅,腳尖動了動,卻終究沒能邁出那一步。
作爲貼身侍女,她比誰都清楚主子這些年內心的荒涼,也比誰都期盼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甚至小關兒發辮上那漂亮的五彩發帶,都是她私下悄悄塞過去的。
可現在……
卓瑪怔怔地望着黑暗,眼裏只剩下震驚與失望。她想不通,那個平日裏笑意盈盈的小關兒,怎麼能忍心下得去手?
她咬着唇,眼淚一顆顆砸下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手一鬆,那條被攥得皺皺巴巴的哈達悄然滑落。它在夜風中無力地翻卷了兩下,很快便被塵土掩埋。
卓瑪用力抹了把臉,不再看那後營一眼,轉身朝着跪在傷馬旁的孤單身影,快步奔了過去。
……
偌大的草場,人群散盡,終於只剩下謝律真與他倒地的愛駒。
他拒絕了所有人的靠近,堅持親手爲“獠牙”清洗、上藥、包扎。他單膝跪在草地上,動作因爲肩背的傷勢而顯得有些僵硬遲緩。
“獠牙”低低地打了個響鼻,粗重的呼吸裏夾着隱忍的哀鳴。
它那雙清澈而忠誠的大眼睛裏滿是痛楚和茫然,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個平日裏喂它喝黑豆湯、悄悄理順它鬃毛的溫柔小人兒,爲什麼會突然給它一刀。
謝律真抬手,掌心緩緩覆上它汗溼的脖頸,指尖清晰觸到皮肉下細微的痙攣。
那一刀扎得極深,若再偏半寸,這位陪他出生入死的夥伴,今日便要折在那把鐮刀下。
“你也覺得……很疼,是嗎?”
他低聲問。無人聽見,也無人回答。
在他自以爲給了她一份“草原式浪漫”的時候,她眼裏看到的,卻只有野蠻的流氓行徑。
他低低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赫倫。”
一直守在十步開外的赫倫立刻上前:“殿下。”
“傳令下去,今晚之事,嚴禁泄露一字。”謝律真的聲音恢復了冷冽,“若有半點風聲流入鐵勒耳中,無論何人,立斬不赦。”
“屬下遵令。”
謝律真最後看了一眼後營的方向。那裏漆黑一片,像一口深井,吞噬了所有的光亮。
他收回目光,再無留戀。
命人將“獠牙”抬起安置妥當後,他翻身上了備用戰馬,沉聲道:“回帳。”
馬蹄聲碎,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風更大了。
草地上,那把被遺棄的鐮刀靜靜躺在泥土裏,刀刃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成暗紅。
天穹高處,一顆孤星掙破雲層,投下冰冷清輝,卻讓這曠野更顯空曠悲涼。
……
夜,終於沉了下來。
王帳內只留了一盞豆大的昏燈。
謝律真合衣躺在榻上,眼睛卻一直沒閉上。
疾馳的馬蹄、飛濺的鮮血、鐮刀破開皮肉的悶響、還有她那一刻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反復碾過。
不是認錯人之後的驚慌,是從骨子裏就往外翻的厭惡和恐懼。
過了很久,他才在黑暗裏咬牙,從齒縫裏擠出一句:
“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既然你怕成這樣,嫌成這樣……那本王,便如你所願。”
“從今往後,本王若再多看你一眼……”
他頓了頓,將最後那點翻騰的不甘與酸澀,狠狠咽下:
“便算我謝律真……下賤。”
他翻身背對燈火,硬生生閉上眼,強迫自己將所有紛亂的雜念,盡數摒除在腦海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