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天色昏沉。
西天只餘幾抹血色殘霞,將這回春園映得一片暗紅。
陳默做完了活,只覺兩條腿重逾千斤,酸軟無力。
他跟在一衆垂頭喪氣的少年身後,個個面如死灰。
領頭的是個駝背老雜役,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衆人離了那惡臭熏天的園子,然則那股腐肉、泥土與糞水混雜的氣味卻似鑽入了骨髓,兀自繚繞鼻端,揮之不去。
陳默腹中空空,聞到身上氣味,胃裏便是一陣翻騰。
一行人穿過碎石小徑,回到回春園門口一片空地。
但見空地當中,負手立着一個身形瘦長之人,正是白日裏那個劉管事。
他見衆人走近,緩緩轉身,目光在每個少年臉上一一掃過。
劉管事拍了拍手,身後一個老雜役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個黑漆木盤,盤上整整齊齊疊着一摞烏黑木牌。
“都瞧仔細了!”劉管事拈起一塊木牌,在衆人眼前晃了一晃,“此乃爾等身份牌,烏木所制。在此合歡宗內,這牌子便是你們的命!牌在,人在。牌亡,人亡!若有遺失,巡山弟子見着了,便當野狗般亂棍打死,莫怪我言之不預!”
衆少年聽了,臉上無不露出畏懼之色。
劉管事見狀,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續道:“這牌子裏面,另有宗門賞下的一百點貢獻。算是給你們的安家錢。”
人群中,那個小胖子忍不住低聲問道:“劉管事,何爲……貢獻點?”
“問得好。”劉管事三角眼一翻,朝那小胖子望去,“在這合歡宗,貢獻點便是錢,更是命!吃飯,要貢獻點;受傷了,想求丹藥醫治,要貢獻點;若是心大了,想學些粗淺的入門功夫,那更要貢獻點!沒有貢獻點,你們便只配在此處等死!”
衆人聽罷,心中皆是一寒。
那捧着木盤的老雜役開始分發身份牌,機械地念着名字:“張虎。”“李四。”“趙小乙。”
少年們一一上前,接過那冰冷木牌。
老雜役將一塊牌子遞給陳默。
木牌入手冰涼沉重,正面是“陳默”二字,背面則是稍小一些的“雜役”二字。
分完了牌子,劉管事不耐煩地揮揮手,喝道:“好了,都滾去住處,莫在此處礙眼!”
那領路的老雜役又走上前來,一言不發,只對衆人招了招手,便轉身朝回春園最邊緣的一片區域走去。
衆人不敢怠慢,連忙跟上。
那是一片粗石砌成的低矮石屋,一排排緊挨着,在夜色裏活像鄉間富戶的豬圈。
“一人一間,自去尋個空着的便是。”老雜役走到石屋區前,面無表情地說完,便自顧自轉身,佝僂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濃重夜色,再也尋不見了。
一衆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滿是迷茫與惶恐。
半晌,才有人帶頭,小心翼翼走向一間石屋,其餘人也紛紛散開。
陳默沒有與他們爭搶,而是徑直走到了最角落的一間。
這屋子緊挨着一道長滿青苔的石牆,位置最是偏僻。
他伸出手,輕輕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
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面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屋子極小,一眼便能望到頭。
裏面除了一張同樣由石頭砌成的床榻之外,便再無他物。
四面牆壁皆是光禿禿的石頭,縫隙裏還滲着水漬,用手一摸,又冷又溼。
那扇木門更是破舊不堪,門軸轉動時發出“吱呀”的怪響。
陳默將門關上,屋裏頓時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他摸索着靠着冰冷的石門坐了下來,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他從懷中摸出那塊尚帶着一絲溫熱的身份牌。
這是他眼下全部的身家了。
一百點貢獻點,他不知這究竟是多是少,只知道劉管事說這是他的命。
他將木牌緊緊攥在手心,那堅硬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開門呀,小師弟們。”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那聲音清脆悅耳,還帶着幾分笑意,“師姐我,是來給你們這些新人送溫暖的。”
送溫暖?陳默心中滿是疑惑。
在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竟還有人會如此好心?
他正自遲疑,只聽隔壁不遠處的一間石屋門被“吱呀”一聲拉開了。
一個帶着幾分傲氣和不耐煩的少年聲音響起,正是那個小王爺:“誰啊?大晚上的吵吵嚷嚷,攪人清靜!”
“哎喲,這位小師弟火氣可不小嘛。”
那女子的聲音更近了些,似乎就站在小王爺的門前。
“師姐名叫雲秀。瞧着你們這些新來的師弟第一天到此,想必對宗門裏的事情一無所知,兩眼一抹黑。師姐我心善,特地來給你們講講這宗門裏的規矩,提點一二,也免得你們不知不覺中犯了忌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講規矩?”小王爺冷哼一聲,聲音裏滿是懷疑,“莫不是還要收錢不成?”
“小師弟當真是聰明伶俐,一點就透。”那名叫雲秀的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在這合歡宗,天底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師姐我這份消息,童叟無欺,價錢也不貴,只要……”
她故意拉長了聲音,吊足了衆人的胃口,然後才輕輕吐出兩個字:“一千點。”
“一千點?!”另一個屋裏傳來了那小胖子的驚呼,“你怎麼不去搶!”
陳默在門內聽着,一顆心直往下沉。
一千點貢獻點,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宗門總共才給了他們一百點安家費,這女人一開口就要十倍之數,這與明搶又有何異?
門外的雲秀似乎對這等反應早有預料,一點也不生氣。
她收了笑聲,語氣變得幽幽的,鑽入每個人的耳中:“搶?師姐我可不做那等打打殺殺的粗活。不過嘛,你們若是不聽師姐的指點,今晚,可就真有的是人來搶你們了。”
“因爲啊,這合歡宗的夜晚,可不是給你們安安穩穩睡覺用的。”
“它有個名字,叫‘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