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普敦,晚上九點三十分。
燃料儲存區位於發射場西側,被三層圍欄和全天候監控系統保護着。區域內立着八個巨大的白色儲罐,每個儲存着不同種類的火箭燃料:液氧、煤油、偏二甲肼,以及用於姿態控制的小型推進劑。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甜膩的化學氣味,通風系統持續發出低沉嗡鳴。
墓碑站在控制室外的走廊裏,穿着CST提供的白色防護服,胸前掛着“安全巡查員”的臨時證件。他身邊站着亨德裏克和一名真正的CST燃料系統工程師——一個名叫托馬斯的年輕人,看起來緊張而專注。
“薩姆·恩格索已經進入二區,”亨德裏克看了眼平板電腦上的實時定位,“他在檢查液氧輸送泵。按照計劃,二十分鍾後他會去三區做常規壓力測試。”
“我們正好在這段時間檢查二區。”墓碑說。
托馬斯推開了控制室的門。房間不大,牆上掛着復雜的管道圖,控制台上有幾十個儀表和顯示屏,顯示着各儲罐的壓力、溫度、液位數據。
“從哪裏開始?”托馬斯問。
墓碑走到液氧系統的控制面板前。屏幕顯示系統運行正常,所有參數在綠色範圍內。但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液氧輸出閥的“累計開啓時間”顯示爲247小時,比維護記錄上多出近四十小時。
“這個閥最近使用頻繁嗎?”他問托馬斯。
托馬斯檢查記錄。“不應該啊……液氧只有在火箭加注測試時才會大量流動。過去一個月只做過兩次測試,每次最多四小時。加起來應該不到十小時。”
“那麼多餘的時間是怎麼回事?”
托馬斯調出閥門控制日志。記錄顯示,在過去兩周,該閥門在每晚十一點到凌晨一點之間會短暫開啓,每次約兩小時,流量設置很低,不到正常加注流量的百分之一。
“這是微流量測試嗎?”亨德裏克問。
“我們不做那種測試。”托馬斯皺眉,“而且爲什麼在半夜?這不合規程。”
墓碑盯着日志。每晚兩小時,低流量,持續兩周。液氧是低溫液體,長時間低流量流動可能導致管道局部過冷,產生熱應力,最終可能引發脆性斷裂。
“有人在故意制造管道疲勞。”他說。
“但爲什麼?”托馬斯不解,“如果管道破裂,整個燃料系統都會受損,發射肯定推遲。但爲什麼不直接破壞?爲什麼要用這種緩慢的方式?”
“因爲緩慢的方式不容易被發現。”墓碑解釋道,“如果直接破壞,會立即引發調查和安全升級。但如果是‘自然發生的材料疲勞’,可能被歸因爲設備老化或設計缺陷。而且……”他停頓了一下,“如果計算精確,管道可能在發射當天、加注過程中才失效。那樣破壞最大,且看起來像意外。”
托馬斯臉色發白。“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停機檢查所有管道?”
“那會延誤發射,”亨德裏克說,“而且如果恩格索是內鬼,他會知道我們發現了。”
“我們需要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評估損害程度並制定修復方案。”墓碑說,“托馬斯,你能在不觸發系統警報的情況下,檢查液氧管道的超聲波厚度嗎?”
“可以,但需要物理接觸管道。而且如果恩格索突然回來——”
“亨德裏克會確保他不回來。”墓碑看向亨德裏克,“找個理由把他調開,比如讓他去主控室取一份‘緊急文件’,或者處理一個‘突發報警’。”
亨德裏克點頭,開始用對講機安排。
托馬斯從工具櫃裏取出便攜式超聲波測厚儀,領着墓碑走向二區。他們穿過一扇氣密門,進入儲罐區域。這裏溫度明顯更低,管道表面結着薄霜。
液氧輸送主管道直徑約三十厘米,沿着牆壁延伸到遠處的加注接口。托馬斯將傳感器貼在管道上,讀數在屏幕上跳動。
“正常壁厚應該是8.5毫米,”他低聲說,“這裏是8.2……8.1……這段區域變薄了。”
他沿着管道移動,每隔半米測量一次。數據繪制出曲線:在某些特定彎曲處,壁厚減少到7.3毫米,減少了超過14%。
“應力集中點。”墓碑說,“有人在制造周期性熱應力,加速疲勞。按照這個速率,在發射日加注時,管道可能在這些薄弱點破裂。”
“能修復嗎?”
“需要更換整段管道,或者至少加固。”托馬斯計算着,“但如果現在停機更換,至少需要四十八小時。而且需要恩格索不察覺——他是今晚的值班技術員,任何維修都需要他記錄。”
墓碑思考着。時間、隱蔽性、技術難度——三重約束。
“有沒有辦法臨時加固,支撐到發射後?”他問。
托馬斯盯着管道圖。“理論上……可以在管道外部安裝加強環,分散應力。但需要定制部件,而且安裝時會有噪音,可能被監控系統記錄。”
“如果監控‘恰好’在那段時間故障呢?”
托馬斯明白了。“你是說……制造一個短暫的監控盲區?”
“亨德裏克是安全主管,他能安排。”
“但那需要內部配合,而且——”托馬斯突然停下,指着管道下方的一個陰影處,“那是什麼?”
墓碑蹲下身,用手電筒照亮。管道支架的螺栓上,粘着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黑色裝置,有細導線連接到管道表面。
“不是我們的設備。”托馬斯說。
墓碑小心地用工具刀撬下裝置。它很輕,外殼是塑料,底部有磁鐵用於吸附。他拆開外殼,裏面是簡單的電路:電池、微型控制器、一個壓電傳感器。
“振動記錄儀,”他判斷,“記錄管道振動頻率和幅度。有人用這個來驗證他們的疲勞制造是否按計劃進行。”
“所以恩格索每晚來檢查這個?”托馬斯問。
“很可能。他開啓微流量,制造熱應力,然後記錄振動數據,評估疲勞進度。”墓碑將裝置收進證據袋,“精密而隱蔽的破壞。專業的。”
對講機響起亨德裏克的聲音:“恩格索被調去主控室了,大約有三十分鍾。但有個問題——他離開時看起來很緊張,可能察覺了什麼。”
“我們必須加快速度。”墓碑對托馬斯說,“加強環的方案,需要什麼材料?”
“高強度鋼帶,液壓緊固工具,環氧樹脂密封。這些倉庫裏可能有。但設計……”
“我來設計。”墓碑取出平板電腦,調出管道圖紙,開始計算。他在軍隊時學過基本的機械工程,知道應力分布原理。幾分鍾後,他畫出了一個簡單的加強環方案:三段弧形鋼板,用螺栓連接成環,套在管道薄弱處,內部填充柔性導熱膠以均勻分散應力。
“這樣能行嗎?”托馬斯懷疑。
“不是永久方案,但應該能支撐一次加注和發射過程。”墓碑說,“關鍵是安裝精度和密封性。液氧是強氧化劑,任何泄漏都可能引發火災。”
“我去倉庫找材料。”托馬斯說,“你需要在這裏等我,還是——”
“我跟你去。需要知道有什麼可用。”
他們快速離開二區,穿過走廊進入設備倉庫。托馬斯在貨架間尋找,找到了合適尺寸的鋼板和螺栓。墓碑則挑選了液壓緊固工具和特種密封膠。
“這些材料領用需要記錄,”托馬斯提醒,“恩格索明天查庫存會發現。”
“那就制造假的領用記錄,或者讓這些材料‘恰好’在盤點誤差範圍內。”墓碑說,“亨德裏克能處理。”
他們帶着材料返回二區。安裝過程緊張而安靜,只有工具的輕微聲響和兩人的呼吸聲。墓碑負責計算和定位,托馬斯操作工具。二十五分鍾後,三個加強環安裝完畢,覆蓋了管道最薄弱的三個部位。
“測試一下。”墓碑說。
托馬斯重新進行超聲波測厚,但這次將傳感器放在加強環覆蓋的區域。讀數顯示應力分布明顯改善,薄弱點的等效壁厚恢復到8.0毫米以上。
“應該夠了,”托馬斯評估,“但發射時的實際應力可能超過計算值。有風險。”
“所有選擇都有風險。”墓碑收起工具,“現在我們需要處理那個振動記錄儀。如果恩格索發現它不見了——”
“替換它。”墓碑從工具包中取出一個備用設備——這是蜘蛛準備的,外觀相似但功能不同,“這個會記錄虛假數據,顯示管道振動在安全範圍內。只要他不上傳數據深入分析,就不會發現。”
他們將替換設備粘回原處,清理了所有工作痕跡,然後離開二區。
回到控制室時,亨德裏克正在等他們,臉色不好。
“恩格索回來了,”他低聲說,“而且他直接去了二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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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索站在液氧管道前,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正在檢查振動記錄儀的數據。他四十多歲,瘦高,戴着厚厚的眼鏡,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
墓碑和托馬斯站在控制室,通過監控攝像頭觀察。畫面是黑白的,但足夠清晰。
“他在對比數據,”托馬斯說,“我們的替換設備傳輸的模擬信號,可能和他的預期不符。”
“如果他發現異常……”
“他會報告。或者,如果他心虛,可能會自己處理。”
畫面中,恩格索盯着屏幕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關閉了平板,走到管道邊,用手摸了摸剛剛安裝的加強環。
“他發現了。”托馬斯緊張地說。
恩格索蹲下身,仔細檢查加強環的螺栓和密封膠。他拿出手機,似乎要拍照——
但突然停住了。
他站起身,環顧四周,然後快步離開二區。
“他要去哪裏?”亨德裏克問。
墓碑已經動了起來。“跟上他,但保持距離。我需要知道他要聯系誰。”
他們分成兩組:亨德裏克留在控制室監控,墓碑和托馬斯跟蹤恩格索。夜晚的發射場燈光稀疏,陰影交錯,有利於隱蔽行動。
恩格索沒有回控制室,而是走向員工停車場。他上了一輛舊款豐田,啓動,駛出發射場。
“他違反規程了,”托馬斯說,“值班期間不能離開。”
“除非有緊急理由。”墓碑跑向自己的車,“你留在這裏,隨時向亨德裏克報告情況。”
他啓動車輛,保持安全距離跟上恩格索的豐田。車子沒有開向市區,而是沿着海岸公路向北,駛向一片偏僻的工業區。
半小時後,豐田在一個廢棄的造船廠前停下。恩格索下車,四處張望,然後走進一棟半倒塌的廠房。
墓碑在遠處停車,從背包裏取出夜視望遠鏡和監聽設備。他悄然接近廠房,在破損的窗戶邊找到一個觀察點。
廠房內部空曠,只有幾台生鏽的機床。恩格索站在那裏,焦急地等待。
五分鍾後,另一輛車到達。一輛黑色奔馳,沒有車牌。車上下來兩個人,都穿着便裝,但行動方式透露出訓練痕跡。
墓碑將監聽設備的定向麥克風對準他們。
“你確定被發現了?”一個男人問,口音是德語,英語流利。
“管道上安裝了加強環,不是我做的。”恩格索的聲音緊張,“還有振動記錄儀的數據……不太對勁。有人替換了它。”
“誰?”
“不知道。可能是公司內部的安全檢查,或者……”恩格索停頓,“或者有人知道了我們的計劃。”
德國男人沉默片刻。“進度呢?管道還能在發射時失效嗎?”
“加強環會分散應力,可能撐過去。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增加破壞力度。”恩格索說,“但那樣風險更大,更容易被發現。”
“那就增加力度。”另一個聲音說,這次是英語,帶南非口音,“我們不能再等了。發射必須推遲。”
“但如果我們被抓住——”
“你不會被抓住。”德國男人說,“我們會安排一個‘意外’——明天上午,燃料系統會進行一次‘壓力測試’,測試中會發生‘設備故障’,導致管道泄漏。那樣發射自然推遲,而你可以成爲‘發現故障的英雄’。”
“我需要具體方案。”
德國男人遞過一個U盤。“裏面有操作步驟和軟件補丁。你只需要在控制系統中輸入幾個命令,系統會自動在測試中制造過壓。所有日志會被修改,看起來像傳感器故障。”
恩格索接過U盤,手指顫抖。
“記住,”南非口音的人說,“你的家人在約翰內斯堡,對吧?他們相信你在開普敦有一份好工作。希望他們不用知道真相。”
明顯的威脅。恩格索低下頭。
“我會做。”他最終說。
“明早十點,測試開始。完成後,離開現場,我們會處理後續。”德國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爲了更大的利益,薩姆。太空不應該被私人控制。”
兩人離開,回到奔馳車上駛離。恩格索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後也開車離開。
墓碑記錄下所有細節,包括車牌號(雖然是假的,但可能追查)、聲音特征、對話內容。然後他迅速撤退,返回發射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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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安全屋。
墓碑通過量子通信向團隊匯報情況。陳昊、凱瑟琳、蜘蛛都在線。
“三角動力學的人直接參與,”凱瑟琳分析,“而且有本地協助者。那個南非口音的人,可能是‘守望者’組織在當地的聯系人。”
“他們計劃明早制造事故,”墓碑說,“如果成功,發射必然推遲。我們需要阻止。”
“有兩種方式,”陳昊說,“第一,阻止測試進行。第二,讓測試進行,但確保‘事故’不會發生。”
“阻止測試需要理由,”亨德裏克的聲音加入通話,“計劃中的壓力測試是常規項目,取消會引起懷疑。”
“那就讓測試進行,但控制結果。”凱瑟琳說,“如果我們能提前修改那個U盤中的軟件補丁,讓它看起來執行了破壞命令,但實際上只是模擬故障而不造成真實損害……”
“需要恩格索的U盤。”墓碑說。
“明早他會在測試前插入U盤,”托馬斯說,“通常他會提前半小時到控制室做準備。如果在那段時間裏我們能接觸U盤——”
“風險很高,”亨德裏克說,“控制室有監控,而且恩格索本人會在場。”
“那就制造一個短暫支開他的機會。”陳昊說,“一個不得不離開控制室的理由。”
“什麼理由?”
陳昊思考着。“家庭緊急情況。恩格索的妻子或孩子‘突然生病’,需要他立即聯系。亨德裏克,你能僞造一個醫院電話打到控制室嗎?”
“可以,但需要醫院的配合,或者至少是可信的來電顯示。”
“蜘蛛,你能做到嗎?”
“可以僞造來電顯示,”蜘蛛回答,“甚至可以模擬他妻子的聲音,如果給我一段錄音樣本的話。”
“恩格索的妻子有社交媒體嗎?”凱瑟琳問。
“正在查……有。她最近發布了一段家庭聚會的視頻,裏面有她說話的聲音。可以提取樣本,生成模擬語音。”
“那麼計劃如下,”陳昊總結,“明早九點半,蜘蛛僞造醫院電話打到控制室,通知恩格索他妻子‘突發急病’。亨德裏克作爲主管,建議他立即去旁邊辦公室用保密線路聯系家人。在他離開的兩到三分鍾內,墓碑進入控制室,替換U盤中的軟件。托馬斯作爲技術支持在場,提供掩護。”
“如果恩格索堅持不離開?”墓碑問。
“那就升級緊急程度。”陳昊說,“蜘蛛可以模擬他妻子的聲音直接打他手機,聽起來情況危急。大多數人面對家人緊急情況都會暫時離開。”
“替換後的U盤內容呢?”凱瑟琳問,“我需要時間準備一個看起來真實但無害的軟件補丁。”
“你有多少時間?”
“四小時。足夠。”
“那就開始準備。”陳昊說,“同時,墓碑,你需要繼續監視恩格索今晚的行動,確保他沒有其他計劃。”
“明白。”
“另外,”陳昊補充,“那些德國人和南非人提到了‘更大的利益’和‘太空不應該被私人控制’。這印證了約翰的信息:‘守望者’組織及其盟友希望保持國家對太空的壟斷。我們的行動不僅是在確保一次發射,也是在挑戰這種壟斷。”
“所以我們的對手可能是國家行爲體或代理人,”凱瑟琳說,“風險級別提高了。”
“但收益也相應提高。”陳昊說,“如果我們成功,我們將證明私人解決方案能在國家級別的壓力下完成任務。這會是我們最有力的宣傳。”
通話結束。墓碑坐在安全屋的椅子上,整理裝備。夜還長,他需要繼續監視恩格索,確保沒有意外。
窗外,開普敦的燈光在夜色中閃爍。遠處,發射台的輪廓在月光下隱約可見。
四十八小時後,火箭要麼升空,要麼成爲一場失敗的紀念碑。
而他們的行動,將決定結果。
深潛還在繼續,壓力增大。
但至少現在,他們知道敵人在哪裏。
也知道敵人在害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