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刺破了桃花塢上空慣有的、甜膩的薄霧,卻未能驅散城中心石坪上空那無形無質、卻又切實存在的、令人心頭發沉的凝重氣息。那是一種混合了期待、算計、審視與隱約不安的氛圍,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踏入這片區域的人心頭。
陳棲寅時即起,於院中靜立,最後一次調勻呼吸,讓心神沉靜如古井。靛藍色的新衣漿洗得挺括,千層底布鞋踩在微溼的泥地上,悄然無聲。他將那枚溫潤的木質令牌、記錄着零碎線索的紙片、以及裴湘所贈的平安符香囊貼身仔細藏好,只覺心髒在胸腔中沉穩有力地跳動,並無多少臨戰前的惶亂,只有一片冰湖般的明澈與專注。今日,他不再是書院灶房那個任人欺凌的啞巴雜役陳啞巴,而是手持薦牌、將步上桃花塢最核心舞台的武試者——陳棲。
石坪位於桃花塢正中心,陰陽魚眼的“陽眼”之位。遠望只是一片開闊得驚人的白色石質廣場,走近才知其不凡。地面鋪砌的並非普通石板,而是一種質地細膩、溫潤瑩白的特殊玉石,被打磨得光滑如鏡,卻奇異地在晨光下泛着微芒,絲毫不顯溼滑。即便隔着厚實的布鞋底,也能隱約感到一股溫和而持續的暖意,自足底緩緩滲入,如同浸泡在溫度適宜的泉水中,通體舒泰,卻也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慵懶之意——這便是桃花塢“靈氣”最顯化、也最濃鬱之處。廣場邊緣,八根需數人合抱的蟠龍石柱巍然矗立,分別對應八卦方位,柱身浮雕的古老符文在漸亮的晨光中流轉着淡淡的金屬光澤,神秘而威嚴。
此刻,石坪四周已搭起簡易卻頗具規格的看台,各色彩旗迎風招展,分別代表八大家及城中頗有臉面的商戶。看台上人影憧憧,錦衣華服與粗布短打混雜,空氣中彌漫着矜持的交談聲、銳利的審視目光、以及比往日更加馥鬱醇厚、卻也隱隱帶着一絲躁動的桃酒香氣。杜家的品酒台設在“乾”位最顯眼處,玉杯金壺,琳琅滿目,在初升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引人注目。
陳棲從“兌”位入口進入,將令牌交給一名身着“魯班門”服飾、神情肅穆的弟子驗看。那弟子多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乙字七號。去那邊候着。” 手指向石坪西側一片用白灰劃出的區域。那裏已聚集了數十名通過各坊初試的武試者,年齡參差,服色各異,有的精悍外露,眼神如鷹;有的沉穩內斂,氣息綿長。目光交錯間,隱現火星,空氣中彌漫着一觸即發的競爭氣息。
陳棲的出現,立刻引來不少側目。一來面生且年輕,二來那身雖新卻難掩質樸的衣着,在這群多少有些背景、師承或常年習武的武者中顯得格格不入。好奇的打量,不屑的嗤笑,以及如趙奎般(他果然也來了,站在不遠處一群錦衣少年中,正用淬毒般的眼神冷冷盯着陳棲)毫不掩飾的敵意,如同無形的網罩來。
陳棲目不斜視,走到乙字區角落站定,垂目調息,將外界紛擾隔絕。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有幾道格外不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來自“離”位看台,陰冷黏膩如同毒蛇窺伺,大約是趙家之人;一道來自“乾”位附近,溫和中帶着審慎的評估,可能是杜家或與其親近的勢力;還有一道……似乎來自更高處,石坪邊緣某座不起眼的閣樓窗口,淡漠而遙遠,難以捉摸,卻帶着一種莫名的壓力。
辰時正,三通沉重鼓聲驟然響起,聲震雲霄,壓過了所有嘈雜。
一位身着玄色長袍、袖口與衣擺繡着繁復八卦與雲紋的老者,緩步登上石坪中央一座尺許高的石台。他須發皆白,面色卻異常紅潤,雙目開闔間精光隱現,正是巫祝一脈的長老。他聲音不大,卻奇異地清晰傳入石坪上每個人耳中,帶着某種古老的韻律:
“老夫巫祝一脈,暫代此次鎮試主持。桃花塢承天應地,聚靈化生,綿延千載。今開武試,廣納賢能,一爲遴選才俊,護佑鄉梓安寧;二爲砥礪後進,互通有無,壯我塢城根本。規矩有三:一、比試點到爲止,不得故意傷殘性命;二、落下石坪邊界,或倒地十息不起者爲負;三、最終勝負,以綜合評定定甲乙。”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場中近百名武試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心神:“此次武試,分兩輪。首輪——‘定勢’。”
話音剛落,石坪邊緣八根蟠龍石柱上的符文似乎同時微微一亮,空氣中響起一陣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緊接着,整個巨大的石坪上,光線仿佛發生了肉眼難辨的扭曲,一股無形卻浩瀚的壓力如同潮水般悄然彌漫開來,籠罩了每一個人。那並非單純身體上的重力,而是一種精神與氣息上的雙重壓迫,仿佛瞬間置身於某種宏大、古老而威嚴的場域之中,心神不由自主地爲之所懾。同時,空氣中原本溫潤流動的“靈氣”也變得活躍而紊亂起來,絲絲縷縷,方向不定,時而如春風拂面令人舒暢,時而又如暗流阻滯帶來滯澀與微微的心悸。
“石坪乃我桃花塢陣法陽眼樞紐,氣機流轉,自有其天地韻律。”巫祝長老的聲音在無形的壓力中依然平穩,“‘定勢’,便是考校諸位在這特殊環境下的‘定力’與‘適應力’。需在氣機變化之中,保持身形穩定如山,氣息綿長不亂,並能初步感知氣機流向,加以規避或借力。時間,一炷香。”
這考核方式,大大出乎多數武試者的預料。不是直接動手比拼,而是先考“站功”和“感應”?不少以力大或招快見長的武試者頓時面露難色,眉頭緊鎖。他們多習外功硬功,或精於招式技巧,對這種玄之又玄的“氣機感應”、“定力”大多涉獵不深,甚至聞所未聞。
陳棲心中卻是一動。這不正與他這些日子在庫房中借助雜亂氣場磨練感知、研讀地脈圖、體悟“氣場”變化的經歷隱隱相合嗎?他立刻收斂所有雜念,不再僅僅依靠眼睛和耳朵,而是將全身的感知緩緩舒張開來,如同水母柔韌的觸須,輕柔而堅定地探入周圍這無形的壓力與靈氣的亂流之中。
起初,只覺那股龐大的無形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試圖撼動他的重心,擾亂他綿長的呼吸節奏。他固守丹田,調整呼吸與那壓力的起伏隱隱抗衡,身形如同扎根於磐石深處的老鬆,紋絲不動,連衣角都未見飄動。漸漸地,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壓迫與混亂中,他開始“感覺”到更多細微的差異:石坪上“靈氣”的流動並非完全無序,而是形成了一道道肉眼難見、卻能被敏銳感知捕捉的“流”。有的地方“流”急且剛,如同水下暗礁旁的漩渦,置身其中如逆水行舟,消耗劇增;有的地方“流”緩且柔,仿佛順風張帆,能借力省力;還有的地方“流”滯澀渾濁,如同泥潭,令人氣息不暢,心煩意亂。
他嚐試着,極其輕微地調整自己的站姿與重心,避開一道過於鋒銳混亂的“氣機流”,讓自己更多地置身於一道相對溫和順暢的“流”中。頓時,壓力爲之一輕,體內氣息運轉也順暢了不少,心神更爲清明。他甚至嚐試引導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性溫和的“靈氣流”納入呼吸循環,雖然效果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讓他精神微微一振,對這特殊環境的適應與理解更快了一分。
反觀他人,有的如趙奎,顯然極不適應這種考核,雖憑着一股狠勁勉強站穩,但額頭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呼吸粗重紊亂,顯然是在與那股無形壓力硬抗,消耗巨大。有的則眉頭緊鎖,閉目凝神,似乎在努力感知什麼,卻不得其法,身體微微晃動。也有少數幾人,如同陳棲一般,身形沉穩,氣息雖然因壓力而略有凝滯,卻依舊保持悠長,甚至面容沉靜,帶着思索之色,顯然也摸到了一些門道。
其中一人格外引起了陳棲的注意。那是個身穿灰色舊僧袍的年輕人,面容普通,站在“坎”位方向的武試者中,毫不起眼。但他身形站定後,便仿佛與腳下溫潤的白玉石坪融爲一體,對周遭氣機變化的應對顯得尤爲自然圓融,時而微微側身,時而氣息稍斂,總能在壓力及身或亂流擾神的前一瞬做出最恰當的調整,顯得比陳棲還要從容幾分,仿佛這不是考核,而是一場與天地氣息的尋常對話。
一炷香的時間,在無聲卻激烈無比的內在對抗與感知較量中,緩慢而堅定地流逝。香灰落下最後一截。
巫祝長老一揮手,石柱微光隱去,那股無形的浩瀚壓力與活躍紊亂的氣機瞬間如潮水般退去,石坪恢復常態,只餘下令人脫力的虛脫感和殘餘的、溫潤的靈氣。
“首輪‘定勢’畢。”巫祝長老聲音平靜無波,“氣息不穩、身形動搖超過三次者,淘汰。”
立刻有數名身着統一服飾的執事上前,依據方才的觀察記錄,高聲唱名,請出了近二十名武試者。場中頓時空曠了不少。趙奎赫然在列,他臉色青白交加,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消耗巨大且未能完全適應,看向陳棲所在方向的眼神充滿了不甘與更深的怨毒。陳棲順利通過,且感覺經過這一輪,自己對石坪環境的適應度提高了不少,體內氣息也因剛才的對抗與調整而更爲凝練沉實。
“恭喜留下的諸位。”巫祝長老目光掃過剩下的六十餘人,眼中看不出喜怒,“次輪——‘爭流’。兩兩對戰,抽籤決定對手。勝者晉級,直至決出前十。”
真正的較量,終於要開始了。空氣瞬間再次緊繃,帶着鐵與血的氣息。
抽籤結果很快公布。陳棲第一場的對手,是“艮”位一家以硬功著稱的武館推薦的弟子,姓孫,身材敦實矮壯,雙臂筋肉虯結如鐵,太陽穴微微鼓起,顯然外功火候不淺。對方見陳棲年輕面嫩,衣着寒酸,眼中掠過一絲輕視,抱拳時也帶着敷衍。
兩人在劃定的圓形區域內站定,相距三丈。
“開始!”執事令旗揮下。
那孫姓弟子低吼一聲,不再廢話,踏步前沖,地面微震,一拳直搗中宮,拳風呼嘯,勢大力沉,走的正是剛猛無儔、以力破巧的路子。尋常人面對這一拳,只怕未觸拳風,便已膽寒。
陳棲不閃不避,直到那砂鉢大的拳頭攜着惡風臨近面門尺許,才倏然側步。用的正是“踏絮”中融合了馮管事所授“觀瀾”意蘊的步法,身形並非直線後退,而是如被拳風邊緣帶動的流水,向側後方滑開半尺,同時右手並指如刀,以梁執事所點的“力透一點”之法,閃電般切向對方因發力前沖而自然露出的肋下空檔。這一下變招極快,角度刁鑽,更是借着對方前沖之勢,四兩撥千斤。
“噗”一聲悶響,並非重擊,卻精準地打在對方肋間某處肌肉發力銜接的薄弱點。那弟子前沖之勢戛然而止,肋下一陣突如其來的酸麻劇痛,半邊身子氣力頓時一滯,踉蹌後退兩步,臉上滿是驚怒,未料陳棲身法如此詭異,出手如此精準毒辣。
陳棲得勢不饒人,腳下步伐連環,如影隨形,並不硬拼,雙掌翻飛,或拍或切,或引或帶,專攻其關節、穴位與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轉換間隙。他的動作並不華麗,甚至有些樸實,但每每出手,都恰在對方最難受的刹那,效率極高。那孫姓弟子空有一身蠻力,卻像被纏上了柔韌堅韌的藤蔓,處處受制,有力使不出,憋悶得幾乎吐血,拳法逐漸散亂。不到二十回合,被陳棲一記巧妙的牽引,借着他自己前撲回收不及的力道,輕輕一撥一帶,整個人便騰雲駕霧般斜飛出去,砰然落在界外,摔得灰頭土臉,半晌爬不起來。
“乙字七號,陳棲,勝!”執事高聲宣布,看向陳棲的目光也少了幾分審視,多了些訝異。
幹淨利落。沒有硬碰硬的喧囂,沒有纏鬥不休的狼狽,憑借的正是精準的感知判斷、靈動的身法步法、以及高效狠辣的近身擊技。場邊觀戰者中,傳來幾聲低低的驚嘆與議論。看台上,梁執事微微頷首,馮管事咧嘴笑了笑。趙家看台那邊,則是一片陰沉。
陳棲面色平靜,退回原位,微微調息。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接下來的對手,只會更強。
果然,第二輪,他對上了一名“巽”位來的劍手,身形修長,劍法輕靈迅疾,走的是快攻搶攻的路線,劍光如雪片紛飛,試圖以速度壓制。這一次,陳棲更多地依靠身法周旋,在密集的劍光縫隙中遊走,如同暴風雨中的海燕,看似驚險,實則每每於間不容發之際避開鋒芒,耐心尋找對方劍勢轉換時那電光石火的破綻。最終在對方久攻不下、心浮氣躁、劍勢稍緩的瞬間,以一招地趟腿法巧妙絆其下盤,同時掌緣拂過其手腕,險勝。
第三輪,對手是“震”位一位使齊眉棍的壯漢,棍法大開大合,力道雄渾,棍影重重,籠罩一方。陳棲不再完全遊鬥,而是以更精妙的步法切入中近距離,以短巧的擒拿手法與肘膝近身技法結合,纏身短打,破壞對方長兵器的發揮空間,拼着左肩挨了一記不算嚴重的棍梢掃擊,成功切入對方防御圈,一掌印在其胸膛膻中穴附近,雖未用全力,卻勁力透入,將其震退數步,氣息紊亂,判勝。
每一場,他都贏得不算輕鬆,身上也添了青紫與擦傷,但每一場,他都展現出了不同側面的能力:敏銳如狐的感知預判、靈活似鬼的身法步法、簡潔實用的擊技、以及關鍵時刻敢於以傷換機、果斷搏擊的膽魄與冷靜。他就像一塊被投入烈火與鐵砧之間的生鐵,在實戰的殘酷捶打中快速吸收經驗,調整戰術,將竺先生的點撥、梁執事的力學、馮管事的狠辣、裴湘所授的基礎、以及自己獨有的感知,一點點融會貫通,錘打成初步的形狀。
他的表現,開始真正引起各方更深入的注意。看台上的議論聲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局限於驚訝。“這少年什麼來路?身法好生奇特,不似任何一家路數!”“招式不拘一格,卻招招朝着要害和破綻去,實用得很,像是自己摸爬滾打出來的野路子,卻又透着章法。”“聽說只是個書院雜役?竟有這般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驚訝之餘,審視與探究的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閣樓窗口,那道淡漠的目光,似乎也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當陳棲以輕微代價,在第四輪戰鬥中,用一記精準的指風打中對手持握短柄戟的手腕麻筋,迫使其兵器脫手後,他成功躋身前十。
此時,日頭已近中天。石坪被陽光照得一片白熾,熱氣蒸騰。場上,只剩下最後十名武試者。個個氣息沉凝,目光銳利,身上多少都帶着戰鬥的痕跡。其中便有那位灰衣僧袍的年輕人,他一路行來,幾乎都是平淡無奇地幾招便解決對手,或是以精妙手法迫使對方認輸,顯示出深不可測的實力與對戰鬥節奏的絕對掌控。還有其他幾位,或氣勢剽悍,或眼神陰冷,或沉穩如山,皆非易與之輩。
陳棲身上已添了幾處明顯的青紫,呼吸消耗也不小,但眼神卻越發明亮銳利,如同經過打磨的刀鋒。躋身前十,意味着他至少已經獲得了“入局”的資格,有了被八大家進一步關注、甚至招攬的資本。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巫祝老者再次上台,目光掃過場上十人,緩緩道:“前十已定,諸位皆可獲八大家聯合籤發的‘英才憑信’,享對應優待。若願繼續,可角逐前三甲。前三者,另有厚賜,並可向八大家任一,提出一個不違道義、力所能及之要求。”
要求!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在陳棲心中激起劇烈的波瀾。對於他而言,這可能意味着查詢父母舊案卷宗線索的機會,或是獲得更高級修煉資源、接觸更深秘密的途徑。這個機會,他絕不能放過。
他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表示繼續。
最終選擇繼續角逐的,只有五人。除了陳棲和那灰衣僧人,還有一位使雙刀、眼神冷冽的年輕女子,一位精瘦如鐵、槍法狠辣的漢子,以及一位氣息剽悍、臉上帶疤的壯漢。
抽籤決定,陳棲此輪輪空,直接進入前三爭奪。這不知是幸運,還是某種刻意的安排。
場下,灰衣僧人對上了疤臉壯漢。灰衣僧人依舊平淡,合十行禮後,便靜立不動。疤臉壯漢狂吼一聲,如同猛虎出柙,拳腳帶着惡風撲上。灰衣僧人腳步滑動間,仿佛總能提前一線預判到對方凶猛拳腳的落點與力道,雙手或拔或引,似緩實快,偶爾輕飄飄一掌拍出,便讓壯漢氣血翻騰,攻勢難繼,如同巨浪拍擊礁石,徒勞無功。不到三十合,壯漢被他一掌按在肩井穴,半邊身子酸麻難當,頹然認輸。其武學顯然已入化境,對“氣”與“勁”的理解運用,圓融自如,遠超同濟。
另一場,雙刀女子與槍客激戰近百回合,刀光槍影令人眼花繚亂。最終女子以一招險之又險的貼地疾掠,雙刀劃破槍客小腿,勉強勝出,卻也受傷不輕,面色蒼白,無力再戰前三,自動列爲第三。
於是,最終的前三對決,便在陳棲與那灰衣僧人之間展開。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一個是從底層雜役中殺出、身法詭異、韌性驚人的神秘黑馬;一個是深藏不露、氣度沉靜、實力莫測的方外之人。這場對決,充滿了懸念。
兩人相對而立。灰衣僧人合十一禮,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古井:“貧僧慧明。施主請。”
陳棲深吸一口氣,將狀態調整至最佳。他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圓融無隙,幾乎找不到任何破綻與波動,如同與這石坪的溫潤氣場渾然一體。這將是他面臨的最艱難一戰,不僅是武技的較量,更是心性、感知與對“勢”的運用的全面考驗。
他抱拳還禮,雖不能言,眼神卻沉靜而專注。
“請!”
話音未落,陳棲率先發動!他將速度與靈動提升到極致,身影如一道淡青色的煙,繞着慧明急速遊走,軌跡莫測,試圖尋找對方氣息流轉中的一絲縫隙。慧明原地不動,只是隨着陳棲的移動微微調整面向,如同平靜的湖面映照着飛鳥的影子,沉靜得令人心悸。
試探數次,陳棲終於捕捉到一絲稍縱即逝的、因自己高速變向而引動的氣流微擾,切入中宮,一指疾點對方膻中要穴。慧明手臂抬起,似緩實快,後發先至,格向陳棲手腕,勁力凝而不發。陳棲變指爲掌,順勢下切其小臂,試圖破其防御。慧明手臂微微一沉,如靈蛇般滑脫,反手一拂,寬大的袖袍帶起一股柔韌卻沛然的勁風,直逼陳棲面門,迫其回守。
陳棲仰身避過,腳下步法連環,從另一個角度再攻。兩人瞬間交手十餘招,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陳棲將“踏絮”身法催到極致,配合着各種簡潔狠辣的近身打法,攻勢如狂風驟雨,從不同方位發起沖擊。慧明或擋或卸,或引或化,守得滴水不漏,偶爾反擊一掌一指,勁力凝練如針,逼得陳棲不得不回防或閃避,難以久攻。
數十招過去,陳棲攻勢雖猛,卻始終無法突破對方那渾圓自如、仿佛無懈可擊的防御圈,自身消耗卻急劇增加。他意識到,如此下去,自己必敗無疑。
心念電轉,他忽然想起竺先生的話:“你之長,不在‘力’之強橫,而在‘感’之先機,‘變’之迅捷。” 以及剛才“定勢”輪中,自己對石坪氣機流動的感知與適應。
他猛地改變了戰術。不再追求狂風暴雨般的強攻,而是將節奏陡然放緩,身形依舊靈動飄忽,但每一次移動、每一次試探性的出手,都更加注重與石坪上那細微的、卻無處不在的“氣場”流動相契合。他開始嚐試“借用”環境——當慧明一掌帶着柔韌勁力拍來時,他不完全硬接或硬躲,而是順着對方掌力來襲的方向,結合“踏絮”步法,將自己“送”到一道相對舒緩平和的“靈氣流”中,借力卸力,如同順水漂移,化去大半勁道;當他反擊時,則嚐試在出手瞬間,引導一絲石坪上自然存在的、溫煦剛正的“陽氣”附於掌指,增強穿透與震懾,雖然極其微弱,卻隱隱改變了出手的“質感”。
這變化極其細微,外人難以察覺,但慧明卻立刻感受到了不同。對手不再僅僅是“人”在攻擊,而是仿佛開始與這片石坪的“勢”隱隱結合了起來,攻擊變得更加難以預測軌跡,防御也顯得更加“滑不留手”,難以着力。他古井無波的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清晰的訝色,仿佛看到了某種意料之外的可能性。
陳棲越打越覺得順暢,那種與周遭環境隱隱共鳴、順勢而爲的感覺,讓他的消耗大大降低,招式轉換也越發圓潤自然,心神更加清明。他甚至開始嚐試預判石坪上“氣機流”的下一步微弱變化,來引導或幹擾對手的移動與發力,雖然效果微乎其微,卻讓慧明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來應對這無形的“環境幹擾”。
終於,在一次巧妙的交錯中,陳棲憑借日益敏銳的感知,準確預判到一道微弱但方向恰好合適的“氣機流”將在慧明左後方半尺處出現。他佯攻右側,誘使對方重心微移,格擋來勢。隨即身形如鬼魅般折轉,足尖在那道“氣機流”將起未起的邊緣輕輕一點,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力量輕輕助推,速度陡然增加一線,瞬息切入慧明因重心微移而露出的、幾乎不存在的微小空檔,並指如劍,凝聚着心神與一絲借來的“勢”,直刺其肋下!
這一下變招、借勢與突進,妙到毫巔,時機把握得精準無比,更是將自己獨有的感知天賦與對環境的應用發揮到了當前極限!
慧明顯然也未料到陳棲能如此精妙、如此迅速地利用環境到這般程度,眼中訝色更濃。倉促間回掌格擋,卻因重心已偏,力道未能用足,格擋的方位也差了半分。
“嗤!”
指掌邊緣相接,發出一聲輕微的、仿佛裂帛又仿佛氣流激蕩的細響。慧明身形微微一晃,向後退了半步,方才穩住。而陳棲也被對方倉促間依舊凝實的反震之力推得後退兩步,氣息微亂,指尖傳來一陣酥麻。
兩人分開,各自站穩,對視。
慧明低頭看了看自己灰色僧袍袖口,那裏被陳棲凌厲的指風劃破了一道寸許長的細微裂口,又抬眼看向微微喘息、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初、甚至更顯明亮的陳棲,眼中的訝色漸漸化爲一絲了然,以及淡淡的、純粹的贊賞。他合十,微微躬身,聲音平靜而清晰:
“施主天資穎悟,心志堅毅,更能於戰中體悟天地之勢,借力而爲,貧僧佩服。此戰,是貧僧輸了。”
他竟主動認輸!全場譁然。明明看起來慧明依舊氣定神閒,僧袍飄飄,而陳棲已顯疲態,喘息可聞。
只有少數眼力高明者,如巫祝長老、梁執事、閣樓上那道目光的主人,以及慧明自己心中明白,剛才那一瞬間的交鋒,陳棲所展現出的、對戰鬥環境精妙至極的理解和運用,以及那份將自身天賦與戰鬥本能結合到近乎本能的敏銳,已然在某種程度上,勝過了招式與功力上的些微差距。這是一種更難得的“悟性”、“適應性”與“戰鬥智慧”的勝利,預示着他擁有難以估量的潛力。
巫祝長老深深看了陳棲一眼,那目光復雜難明,隨即朗聲宣布,聲音傳遍全場:
“乙字七號,陳棲,勝!位列此次鎮試武試——第二!”
塵埃落定。
陳棲站在石坪中央,白熾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在他身上。汗水浸溼了靛藍短打,緊貼着皮膚,身上青紫隱隱作痛,氣息也有些不穩。但一股前所未有的熾熱洪流,卻在他胸中激蕩沖撞,幾乎要沖破那沉默的桎梏。
第二。他做到了。從灶房雜役,到書院初試甲等,再到全鎮鎮試第二。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神色各異、或驚嘆或嫉恨或沉思的看台,掃過遠處煙霞迷蒙、霧氣沉沉的月牙山,最後落在自己微微顫抖卻充滿真實力量的雙手上。
這只是開始。他拿到了更進一步的“憑信”,贏得了提出一個“要求”的寶貴機會,也必將引來更多、更復雜、更危險的目光與算計。
但他無所畏懼。
種子已破土,幼苗正迎風。石坪上的試煉結束了,但桃花塢這座更大的、更復雜的“石坪”,以及其中深埋的隱秘、凶險與機遇,正等待着他去繼續面對、探索,乃至……挑戰。前路漫漫,凶吉未卜,唯手中之“勢”,心中之念,可照亮方寸,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