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在沐劍屏清冷的面容上跳躍,將她眼中的怒意和失望映照得清清楚楚,也把韋小寶瞬間煞白的臉照得無所遁形。懷裏的那本油布包裹的私賬,此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尖發顫,冷汗瞬間浸透了裏衣。
“沐……沐小姐,”韋小寶幹笑兩聲,聲音在夜風裏顯得格外虛浮,“這麼巧,您也出來……賞月?”他抬頭看了看黑漆漆、連顆星星都看不見的夜空,這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
沐劍屏沒接他的話茬,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下意識護住的胸前。“懷裏是什麼?拿出來。”
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身後的兩名親衛手已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
韋小寶腦子飛快轉動。抵賴?看沐劍屏這架勢,顯然是盯了他一陣子,很可能孫老書辦離開時就被發現了。硬搶?那是找死。坦白?把賬本交出去?那孫老書辦就危險了,而且功勞全成沐劍屏的,自己還是那個“私下勾結”的嫌犯,搞不好沐劍屏當場就把他拿下。
電光石火間,一個極其冒險、甚至可以說是無恥的念頭冒了出來。他臉上瞬間堆起更加諂媚又帶着點委屈尷尬的笑容,手卻沒有去掏賬本,反而在身上其他幾個口袋摸索起來。
“沐小姐,您可千萬別誤會!”韋小寶一邊摸索,一邊用誇張的語調說道,“卑職這不是……這不是看近日公務繁忙,諸位同僚都辛苦了嘛!尤其是轉運司那邊,賬目繁瑣,胡先生和兩位老先生熬得眼睛都紅了。卑職就想……就想私下裏找找門路,看能不能弄點……嗯,弄點提神醒腦的好茶葉,或者弄點潤喉的秋梨膏什麼的,給大家分分,也算是……體恤下情嘛!”他說着,終於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個用粗紙隨意包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裏面幾塊黑乎乎、看起來頗爲可疑的糖塊狀東西,“您看!這是卑職從一個南邊來的行商那裏淘換來的‘薄荷飴糖’,說是能提神!卑職正準備回去分呢!這不,剛走到這兒……”
他這謊撒得漏洞百出。提神的東西需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跑到這偏僻後巷來“淘換”?沐劍屏又不是三歲小孩。
果然,沐劍屏眉頭蹙得更緊,眼神中的失望幾乎化爲實質的寒意。“韋小寶,到現在你還想花言巧語,蒙混過關?你懷裏那鼓囊囊的東西,分明是本書冊模樣!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賬本,還是與什麼人私相授受的憑證?交出來!”
她上前一步,壓迫感陡增。兩名親衛也向前逼近。
韋小寶心裏叫苦,知道這關怕是難過了。他一邊後退,一邊護住胸口,腦子急轉,正想着要不要真的把賬本交出去,然後咬死是孫老書辦主動給的,自己只是“偶然”得到……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斜刺裏一條昏暗的小巷中,猛地竄出三條黑影,動作迅捷如豹,直撲沐劍屏和她的兩名親衛!他們顯然早有預謀,目標明確,兩人分別攻向兩名親衛,另一人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一把短刃,直刺沐劍屏後心!
“小姐小心!”一名親衛厲聲大喝,倉促間揮刀格擋,金鐵交鳴之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另一名親衛也被纏住。
沐劍屏反應極快,聽得身後惡風不善,並未回頭,腰身猛地一擰,手中長劍不知何時已然出鞘半尺,劍鞘向後疾點,精準地磕在刺來的短刃側面,將其蕩開。同時她足尖點地,向前滑出半步,已然轉過身來,長劍完全出鞘,清冷的劍光映着她含煞的眸子。
“什麼人!”她冷喝一聲,劍尖直指那偷襲者。
那偷襲者一擊不中,也不答話,短刃翻飛,又攻了上來,招招狠辣,直奔要害。另外兩人也死死纏住兩名親衛,下手毫不留情,顯然都是亡命之徒。
韋小寶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呆了,下意識地抱頭縮到牆邊。怎麼回事?誰要殺沐劍屏?難道是因爲她調查糧草案,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要滅口?還是……沖着自己來的?他懷裏的賬本!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一激靈。他趕緊把懷裏的賬本又往裏塞了塞,緊緊捂住。眼看沐劍屏和兩名親衛與三名刺客戰作一團,刀光劍影,險象環生。沐劍屏劍法精妙,但刺客身手也不弱,且悍不畏死,一時間竟難以拿下。一名親衛肩頭已見了紅。
韋小寶心髒狂跳。怎麼辦?跑?沐劍屏要是死在這裏,他韋小寶第一個脫不了幹系!而且刺客萬一得手,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他!不跑?難道上去幫忙?就他那三腳貓的功夫,上去也是送菜!
正慌亂間,他瞥見地上有半截不知誰家扔掉的破門閂,粗如兒臂。又見那與沐劍屏對戰的刺客,似乎格外急於求成,猛攻幾招後,腳下踩中一塊鬆動的石板,身形微微一個趔趄。
機會!
韋小寶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或者說狗急跳牆的狠勁),抄起那半截門閂,貓着腰,趁着那刺客重心未穩、背對着他這個方向的刹那,用盡吃奶的力氣,掄圓了門閂,狠狠砸向那刺客的後腦勺!
“砰!”
一聲悶響,伴隨着骨頭碎裂的細微聲音。那刺客渾身劇震,動作猛地一僵,手中的短刃“當啷”落地,他難以置信地想要回頭,卻只看到韋小寶那張因爲恐懼和用力而扭曲的臉,隨即眼前一黑,軟軟栽倒在地。
這一下變故太快,不僅另外兩名刺客愣了一下,連沐劍屏和她的親衛都有一瞬的錯愕。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貪生怕死、油滑無賴的韋小寶,竟然會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出手!
韋小寶自己也被反震得手臂發麻,門閂脫手,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刺客,喉嚨裏一陣幹嘔,腿都軟了。
“好膽!”纏鬥的一名刺客見狀,怒吼一聲,虛晃一招逼退親衛,竟舍棄對手,反身朝韋小寶撲來,手中鋼刀帶着凜冽的寒光!
韋小寶嚇得魂飛魄散,想躲已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刀光劈落。
“鐺!”
又是一聲脆響。沐劍屏的劍及時趕到,架住了這致命的一刀。她手臂微沉,顯然這刺客力道不小。“護住韋參軍!”她對那名受傷的親衛喝道,自己則劍勢一轉,如靈蛇吐信,疾刺刺客咽喉。
那刺客不得不揮刀自救。此時,另一名親衛也拼着挨了一記拳腳,將對手逼退,與受傷同伴一起,護在了癱坐在地的韋小寶身前。
沐劍屏沒了後顧之憂,劍法全力施展,招招精妙,更帶着一股凜然正氣。那刺客雖然凶悍,但在沐劍屏迅捷凌厲的劍勢下,漸漸左支右絀。眼看同伴倒地,另一人也被親衛纏住,這刺客心知今日難以得手,猛地向後一躍,從懷裏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往地上一砸!
“噗”的一聲,大團嗆人的白煙猛地爆開,瞬間彌漫了半條街道,帶着刺鼻的硫磺和石灰氣味。
“小心閉氣!”沐劍屏喝道,揮劍護住身前,急退幾步。
待白煙被夜風吹散些許,哪裏還有那兩名刺客的影子?只剩地上那個被韋小寶敲暈的家夥,還有幾點灑落的血跡。
“追!”受傷的親衛就要去追。
“不必了。”沐劍屏收劍回鞘,氣息微促,臉色在火把和殘留白煙映照下有些發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她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刺客,又看向被親衛扶起來、驚魂未定、還在幹嘔的韋小寶,眼神極爲復雜。
“把這人帶回去,嚴加看管,仔細搜身,別讓他死了。”她對親衛吩咐道,然後走到韋小寶面前。
韋小寶捂着胸口(賬本還在),臉色慘白,渾身還在不受控制地發抖,一半是嚇的,一半是剛才那一下用猛了。他看着沐劍屏,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沐劍屏盯着他看了幾秒,忽然伸出手。韋小寶嚇得一縮脖子,以爲她要拿賬本或者給自己一巴掌。
那只手卻只是落在他沾滿塵土和冷汗的肩膀上,拍了拍,力道不輕不重。“剛才……多謝。”沐劍屏的聲音依舊清冷,但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怒意和疏離,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
韋小寶愣住,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謝……謝他?
“若非你那一……下,”沐劍屏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沒直接說“悶棍”,“我恐已遭毒手。這些刺客,訓練有素,目標明確,絕非尋常毛賊。看來,這徐州糧草之事,牽扯之深,猶在你我預料之上。”她目光掃過韋小寶依舊緊捂的胸口,“你懷裏那東西,現在,可以拿出來看看了吧?”
韋小寶看着她澄澈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再藏着掖着已無意義,甚至可能帶來更多危險。他咬了咬牙,慢慢從懷裏掏出那個油布包,遞了過去。
“是轉運司一個姓孫的老書辦私下給的,”韋小寶啞着嗓子,這回說了實話,“他說是偷偷記下的真實賬目和一些聽到的勾當。卑職……卑職之前瞞着小姐,是怕打草驚蛇,也怕……怕小姐覺得卑職又走歪路。”他垂下頭,做出認錯姿態,心裏卻飛快盤算着如何把“私自接觸”說成“爲了查案不得已而爲之”。
沐劍屏接過油布包,沒有立刻打開,而是深深看了韋小寶一眼。“先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回到臨時住處,氣氛凝重。昏迷的刺客被秘密關押起來,由沐劍屏帶來的親信和徐達撥給的可靠軍士共同看守。胡書記官等人也被驚動,看到韋小寶狼狽的樣子和沐劍屏肅穆的神色,都意識到出了大事。
沐劍屏屏退左右,只留下胡書記官,在燈下仔細翻閱那本私賬。越看,她臉色越是凝重,秀眉緊鎖,眼中寒光閃爍。
韋小寶坐在下首,捧着一杯熱茶,手還在微微發抖,心裏七上八下。他偷偷觀察沐劍屏的神色,知道那賬本裏的東西恐怕非同小可。
良久,沐劍屏合上賬本,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臉上籠罩着一層寒霜。“私吞、倒賣、虛報損耗、勾結軍營蛀蟲分潤……觸目驚心!僅這賬本上不完全的記錄,涉及的糧草虧空,就不下五千石!還有與所謂‘黑虎營’的勾連……”她看向韋小寶,“這‘黑虎營’,你可知曉?”
韋小寶連忙搖頭:“卑職不知。但聽孫書辦隱約提過,似乎是城外某支……不太守規矩的駐軍?”
沐劍屏冷笑一聲:“何止不守規矩。這‘黑虎營’主將,是早年投靠過來的一個寨主,麾下多收攏的是些悍匪流寇,名義上歸徐達大將軍節制,實則軍紀渙散,桀驁難馴,駐扎在糧道附近,徐大將軍正頭疼如何整頓。沒想到,他們竟敢將手伸到糧草上來!”
她站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忽然停下,看向韋小寶,目光復雜:“韋小寶,你這次……雖然手段依舊不妥,私自接觸證人,險些釀成更大禍患,”她頓了頓,“但這份賬本,確實至關重要。若非你……從孫書辦處取得此物,我們恐怕還要在迷霧中摸索許久,甚至……像今晚一樣,遭人暗算而不明所以。”
韋小寶聽她語氣有所緩和,心中稍定,連忙道:“卑職知錯!以後再不敢擅自行動!一切聽憑沐小姐安排!” 態度誠懇得無可挑剔。
沐劍屏擺了擺手,似乎有些疲憊。“今晚之事,我會立即密報徐達大將軍和皇上。刺客身份,需盡快審訊查明。孫書辦那裏,必須立刻派人暗中保護起來,絕不能讓他出事。至於賬本牽扯到的轉運司一幹人等,以及那個‘黑虎營’……”她眼中厲色一閃,“一個也跑不了!”
她雷厲風行,立刻開始部署。派人去暗中接應保護孫書辦一家;加派可靠人手看守那名昏迷刺客,並請隨行軍醫官設法救治審訊;同時親自修書,將今夜遇刺及賬本之事,以密信形式,遣快馬分別送往徐達大將軍行轅和應天。
韋小寶被要求待在住處,暫時不要外出,名爲保護,實則是怕他再添亂或者遇到危險。對此,韋小寶倒是求之不得。今晚的經歷太刺激了,他需要緩一緩。
接下來的兩天,徐州城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徐達大將軍接到密報後,勃然大怒,一邊加派精銳親兵保護沐劍屏和韋小寶住處,一邊暗中調動可靠部隊,對“黑虎營”形成監視和包圍態勢,同時下令徹查轉運司。沐劍屏則坐鎮中樞,協調各方,審訊那名刺客也有了突破——刺客受不住刑,招認是受“黑虎營”一個副將指使,目的是阻止沐劍屏繼續深查糧草虧空之事,最好能讓她“消失”。
鐵證如山,徐達不再猶豫。就在韋小寶回到住處的第三天夜裏,徐州城內城外同時動手。徐達親自帶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了轉運司主要涉案官吏,包括那個王倉使。同時,城外大軍突入“黑虎營”駐地,抓捕主犯,控制全軍,反抗者格殺勿論。行動幹脆利落,許多涉案者還在睡夢中就被拿下。
一場牽扯軍地雙方、數額巨大的糧草貪腐窩案,在沐劍屏獲得的私賬和遇刺鐵證推動下,被迅速揭開、雷霆掃穴。
韋小寶待在院子裏,聽着外面隱約傳來的兵馬調動聲和短促的喝令聲,知道大局已定。他坐在房間裏,心情復雜。案子破了,功勞最大的似乎是沐劍屏(當然還有徐達),自己呢?好像也立了功(提供了關鍵賬本,還“救”了沐劍屏一下),但又好像總是和“擅自行動”、“手段不正”聯系在一起。
幾天後,風波初步平息。涉案人犯被押走,賬目開始徹底清理,新的、可靠的官員被派駐轉運司。沐劍屏顯得更加忙碌,但也更加沉穩幹練。她來找韋小寶,告訴他,皇上已有新的旨意傳來。
“韋小寶聽旨。”沐劍屏展開一份明黃絹帛。
韋小寶連忙跪下。
旨意不長,先是肯定了沐劍屏、徐達等在破獲徐州糧草案中的功績,然後話鋒一轉:“督糧參軍韋小寶,於徐州協理糧務期間,能體察下情,偶得關鍵憑證,雖行事偶有逾矩,然於危急之時,尚知奮勇,間接助破積案,清除蠹弊,於北伐糧道暢通,略有微勞。着即擢升爲……五品糧道協理司丞,仍留徐州,協助沐劍屏、徐達等,善後糧草案事宜,並確保後續北運糧道無虞。欽此。”
五品糧道協理司丞!升官了!雖然還是個協理,但品級實實在在提升了!而且聽旨意裏那意思,皇上對他“偶有逾矩”輕輕放下,還誇了“奮勇”和“微勞”!
韋小寶喜出望外,連忙磕頭謝恩:“臣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心裏樂開了花,看來那一門閂沒白挨!朱元璋果然還是記着他那點“歪才”的!
沐劍屏宣讀完旨意,看着韋小寶那副掩飾不住的得意樣子,輕輕搖了搖頭,但眼中已無多少責備,反而多了些難以言喻的無奈和……一絲極淡的欣賞?
“韋司丞,”她收起聖旨,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靜,“糧草案雖破,善後事宜繁多,北伐在即,糧道不容有失。望你此後,能謹守本分,以正途立功,莫要辜負皇上提拔之恩。”
“是是是!下官一定謹記沐小姐教誨!一定改過自新,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懇懇辦差!”韋小寶滿口答應。
沐劍屏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然停住,沒有回頭,聲音輕輕的,隨風飄來:
“還有……你那‘七個老婆’的賞賜……皇上在旨意裏沒提,但……我父親來信說,皇上私下提過,此事暫緩,待北伐之後,再行論功……‘賞賜’。”
說完,她便快步離去了。
韋小寶站在原地,摸着剛剛到手的五品官服(還沒做好),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
暫緩?北伐之後?論功“賞賜”?
他抬頭望着沐劍屏離去的方向,又想起朱元璋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升官的喜悅,好像也沒那麼踏實了。
七個老婆的陰影,非但沒有因爲立功升官而消散,反而因爲沐劍屏這句意味不明的“暫緩”和“論功賞賜”,變得更加具體和……令人心悸。
他仿佛看到,北伐之後,朱元璋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寶啊,仗打完了,該賞老婆了!來,看看這七個……”
韋小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他娘的,”他低聲罵道,“這北伐……最好永遠別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