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隊疾馳而過的朝廷騎兵,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三人心頭漾開層層不安的漣漪。八百裏加急,若非軍國大事、邊境告急,便是朝中有驚天變故。聯想到他們手中那份牽扯皇子、重臣的賬冊,以及一路而來的追殺,這突如其來的急使,讓沐劍屏和胡大夫的臉色都凝重了幾分。
“必須立刻進城,弄清情況。”沐劍屏當機立斷,放棄了繞道西門的打算,“若真是朝局有變,我們的行動必須調整。馮勝將軍是否可靠,也需重新評估。”
韋小寶看着遠處廬州城巍峨的輪廓,心裏打鼓。剛出狼窩,又要進虎穴?但此刻別無選擇。
三人避開官道,專走田埂野徑,花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繞到廬州城東一處相對冷清的側門。城門口守衛盤查並不算嚴,主要針對大宗貨物和形跡可疑的流民。沐劍屏和胡大夫扮作投親的兄妹,韋小寶依舊是隨從,身上除了些散碎銀兩和幹糧,並無引人注目之物,那致命的賬冊則被沐劍屏貼身藏在特制的夾層內。守城兵卒隨意翻看了一下他們的包袱,問了幾句來處去向,便揮手放行。
入了城,廬州城的景象與揚州截然不同。少了些江南的脂粉繁華,多了些江淮之地的質樸與剛硬。街道寬闊,商鋪林立,行人往來,雖也熱鬧,卻隱隱透着一股緊繃的氣氛。街頭巷尾,佩刀巡弋的兵卒明顯增多,眼神銳利地掃視着過往人群。茶樓酒肆裏,人們的交談聲也壓低了許多,偶爾能聽到“京城”、“北邊”、“聖體”之類的零星字眼。
沐劍屏找了家不起眼、但看起來幹淨整潔的小客棧住下,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安頓好後,她讓韋小寶和胡大夫留在房中休息,自己則換了身更不起眼的布裙,用頭巾遮住大半面容,獨自外出打探消息。
韋小寶趴在客棧二樓的窗戶邊,看着樓下街景,心裏七上八下。胡大夫則坐在桌邊,默默擦拭着隨身攜帶的銀針和幾樣小巧的工具。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沐劍屏才回來,臉色比出去時更加沉重。
“情況不妙。”她關好房門,低聲道,“京城確實出了大事。聖上……龍體欠安,已有多日未上朝。朝政暫由太子監理,但幾位年長的皇子動作頻頻,朝臣分爲數派,暗流洶涌。數日前,有御史突然上本,參劾戶部侍郎李文忠——就是之前總領北伐糧秣轉運的那位——勾結奸商,貪污軍餉,致使前線糧草不繼。聖上震怒,已下旨鎖拿李文忠進京問罪,其黨羽也在清查之列。”
李文忠?!韋小寶和胡大夫都是一驚。此人可是朱元璋頗爲倚重的後勤重臣,北伐糧草總調度!他被參劾下獄,意味着什麼?是隆昌號背後之人開始清除障礙,殺人滅口?還是朝中權力鬥爭波及到了北伐事務?
“另外,”沐劍屏繼續道,聲音更沉,“徐達大將軍也遇到了麻煩。前線戰事不順,軍中忽起流言,說大將軍擁兵自重,與北元暗中媾和……雖是無稽之談,但傳聞已至御前。聖上雖未全信,卻也下旨申飭,並派了監軍太監前往軍中。”
徐達被猜忌!這消息比李文忠下獄更讓三人心頭冰涼。徐達是他們最大的依仗和希望所在,若徐達自身難保,他們手中這份指向朝中某些人的證據,還如何遞上去?遞上去,會不會反而成爲催命符?
“還有,”沐劍屏看向韋小寶,眼神復雜,“關於我們……或者說,關於你,韋小寶。”
韋小寶心裏咯噔一下:“我?我怎麼了?”
“我在茶館聽到傳聞,”沐劍屏緩緩道,“說原江州協理、現糧道巡察使韋小寶,在徐州任上貪墨軍糧,事發後攜款潛逃,更與北元細作勾結,意圖破壞北伐糧道,現已下海捕文書,通緝全國。”
“什麼?!”韋小寶跳了起來,臉都白了,“污蔑!這是赤裸裸的污蔑!老子……我什麼時候貪墨軍糧了?還勾結北元?放他娘的狗臭屁!”
胡大夫也皺眉道:“這是要將韋大人徹底打成叛逆,死無對證。如此一來,我們手中任何關於隆昌號、王魁的證據,都可以被說成是韋大人僞造,或與北元勾結的一部分。好毒的計策!”
沐劍屏點頭:“對方反應極快,手段狠辣。不僅切斷了我們可能借助的朝中力量(李文忠),動搖了軍方靠山(徐達),還將韋小寶你污名化,讓我們成爲過街老鼠,寸步難行。現在我們即便到了應天,恐怕連宮門都靠近不了,就會被當作欽犯拿下。”
韋小寶癱坐在椅子上,只覺得天旋地轉。完了,全完了!官沒了,還成了全國通緝的要犯!這比七個老婆可怕一萬倍!老婆好歹還能商量(大概),這通緝令是要命啊!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韋小寶聲音發顫,“廬州也不能待了吧?馮勝將軍……”
沐劍屏搖頭:“馮勝是徐達舊部不假,但如今徐達自身被猜忌,馮勝未必敢冒風險收留我們這三個‘欽犯’,尤其是你,韋小寶。況且,通緝文書恐怕很快也會傳到廬州。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去哪兒?”胡大夫問,“應天去不了,徐州回不去,揚州是龍潭虎穴……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我們容身之處?”
沐劍屏沉吟良久,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去鳳陽!”
“鳳陽?”韋小寶和胡大夫都愣住了。鳳陽是朱元璋的老家,如今是中都,地位特殊,但並非權力中心。
“對,鳳陽。”沐劍屏道,“聖上龍體欠安,太子監國,幾位皇子爭位。但你們別忘了,聖上出身微寒,最重鄉情。鳳陽留守官員中,頗有幾位是聖上早年同鄉故舊,未必完全卷入京城漩渦。更重要的是,聖上在鳳陽設有‘皇覺寺’行宮,偶爾會回去小住或祈福。如今京城局勢不明,聖上若感不適,未必不會起意回鳳陽暫避或靜養。我們去鳳陽,一方面相對安全,可以暫時避開追捕風頭;另一方面,或可尋機將證據通過鳳陽的渠道,直接遞到御前,或者……至少送到可靠的人手中。”
這個計劃大膽而冒險,充滿了不確定性。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鳳陽遠離京城是非之地,又是皇帝老家,或許真有一線生機。
“只是……如何去鳳陽?”胡大夫指出關鍵,“通緝令一下,各州府關隘必定嚴加盤查。我們三人,尤其是韋大人,目標太明顯。”
沐劍屏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面是幾樣簡單的易容材料和兩套半舊的僧衣。“來時路上,我順便置辦了些。我們扮作遊方的僧尼。我和胡先生扮作師徒,韋小寶你……”她看了看韋小寶的光頭(爲了方便一直剃着)和身量,“你扮作一個小沙彌。僧尼行走,盤查通常會鬆些。我們不走官道大路,專挑鄉間小路,晝伏夜出,應該能降低被發現的風險。”
扮和尚?韋小寶看着那套灰撲撲的僧衣,心裏別扭,但想想通緝令,立刻覺得這主意好極了!“好!就扮和尚!老子……不,小僧一定扮得像!”
事不宜遲,三人立刻動手改裝。沐劍屏用特制的膠泥和顏料,略微修改了自己和胡大夫的面部輪廓,顯得更蒼老平凡些,又用頭巾和僧帽遮掩發髻。韋小寶則簡單,僧衣一穿,腦袋一抹(本來就是光的),念珠一掛,低眉順眼,倒真有幾分小和尚的模樣。只是那雙眼珠子,還是忍不住滴溜溜亂轉。
收拾停當,將重要物品貼身藏好,三人退了房,趁着午後街上行人稍少,悄然出了廬州城,朝着東南鳳陽方向,再次踏上了危機四伏的逃亡之路。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官員或商人,而是三個不起眼的“遊方僧尼”。沐劍屏(法號“靜慧”)手持木魚,胡大夫(法號“了塵”)背着藥箱兼包袱,韋小寶(法號“悟能”——他堅持要這個,覺得霸氣)挑着個裝着幹糧水囊的簡易擔子,蹣跚走在鄉間土路上。
起初幾日,還算順利。他們專走荒僻村落之間的小徑,遇村則入,化些齋飯,打聽路徑,夜間則借宿破廟或好心農家屋檐下。僧尼身份確實帶來不少便利,尋常百姓多存敬畏,盤問較少;偶爾遇到巡檢的鄉勇兵丁,見是出家人,也只是簡單查看度牒(沐劍屏僞造的)便放行。
然而,隨着離開廬州地界越遠,風聲似乎越緊。沿途村鎮的牆壁上,開始出現模糊的海捕文書畫像,雖然畫得粗糙,但韋小寶那特有的眉眼輪廓和“糧道巡察使”字樣,還是讓三人提心吊膽。官道上盤查的兵丁也明顯增多,對過往行人,尤其是僧道流民,查問得格外仔細。
這日,三人行至一處名叫“青陽鎮”的市集外,眼看天色將晚,準備入鎮尋個地方歇腳。剛靠近鎮口,就發現氣氛不對。鎮門處聚集了不少兵丁和衙役,正在逐一嚴查入鎮之人,旁邊還張貼着嶄新的海捕文書,畫像比之前清晰了不少!
三人心裏一緊,互相對視一眼,不敢再往前,轉身就想繞開。
“站住!前面那三個化緣的!”一名眼尖的衙役卻喝住了他們,“過來!接受檢查!”
沐劍屏心中一沉,暗叫不好,面上卻不動聲色,轉過身,合十行禮:“阿彌陀佛,官爺有何吩咐?”
那衙役帶着兩個兵丁走上前來,上下打量着他們:“打哪兒來?到哪兒去?度牒拿出來看看!”
沐劍屏依言取出三份僞造的度牒遞上。衙役仔細查看,又對照着海捕文書上的畫像,目光尤其在韋小寶臉上逡巡。韋小寶心裏打鼓,努力低着頭,念着“阿彌陀佛”。
“這小和尚,抬起頭來!”衙役喝道。
韋小寶只得慢慢抬頭。衙役盯着他看了幾眼,又看看文書畫像,眉頭緊鎖。畫像與真人雖有幾分相似,但韋小寶此刻風塵仆仆,又刻意做出憨厚怯懦的樣子,倒也不完全吻合。
“你們是遊方的?可曾見過這個人?”衙役抖了抖海捕文書,指着韋小寶的畫像。
沐劍屏搖頭:“回官爺,貧尼師徒一路行來,並未見過此人。”
衙役又看向胡大夫和韋小寶。胡大夫也搖頭。韋小寶更是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衙役似乎有些拿不準,正猶豫間,旁邊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頭目的兵丁走過來,低聲道:“頭兒,我看這小和尚,身量年紀倒是有點像,就是這神情……不太像那膽大包天的貪官啊。而且,通緝文書上說那韋小寶可能還有兩個同夥,一男一女,這卻是兩個尼姑帶個小和尚……”
衙役沉吟道:“寧抓錯,勿放過!先把他們帶回去,細細審問!”
沐劍屏心中一凜,知道一旦被帶入衙門,身份很可能暴露。她悄悄給胡大夫使了個眼色,胡大夫會意,手指微微一動,準備必要時用出保命手段。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鎮內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銅鑼聲!
“讓開!快讓開!八百裏加急!閒人避讓!”
只見兩騎快馬如旋風般從鎮內沖出,馬上騎士背插令旗,滿臉焦急,對擋路的兵丁衙役視若無睹,直沖鎮外官道而去,卷起漫天塵土。
“又是加急?”那衙役小頭目愣了一下,嘟囔道,“這幾天第幾撥了?到底出啥大事了……”
趁着他分神的刹那,沐劍屏忽然“哎呀”一聲,捂住胸口,臉色痛苦地晃了晃,似乎要暈倒。胡大夫連忙扶住她,驚呼:“師父!師父您怎麼了?舊疾又犯了嗎?”
韋小寶也機靈,立刻帶着哭腔喊道:“師太!師太您挺住啊!官爺,我師父有心疾,受不得驚嚇,求您行行好,讓我們先進鎮找個地方歇息,抓藥救人要緊啊!”
那衙役看着沐劍屏蒼白的臉色(易容加上憋氣)和痛苦的神情,又看看遠去的加急信使,再瞅瞅這三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僧尼,揮了揮手,不耐煩道:“行了行了!進去吧!別擋着路!真晦氣!”
“多謝官爺!多謝官爺!”韋小寶連連作揖,和胡大夫一起攙扶着“虛弱”的沐劍屏,快步走進了青陽鎮,很快消失在街角。
直到確認脫離了鎮口兵丁的視線,三人才鬆了一口氣。沐劍屏也恢復了正常。
“好險!”韋小寶抹了把冷汗,“剛才那加急信使,倒是幫了咱們大忙。”
“連續八百裏加急……”胡大夫眉頭緊鎖,“看來京城局勢,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緊張混亂。”
沐劍屏望着信使消失的方向,那是通往鳳陽的路。“我們必須加快速度了。我有預感,鳳陽……恐怕也非淨土。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去。只有到了那裏,或許才能看清真正的棋局。”
夜色漸濃,青陽鎮燈火零星。三個“僧尼”的身影,很快融入小鎮的黑暗之中,繼續向着東南方向,那座籠罩在迷霧和風暴眼中的帝王故裏——鳳陽,艱難前行。而接連不斷的八百裏加急,如同不祥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頭,預示着更大的變局,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