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劉暉剛到胡同口,就發現不對勁。
平時這個點,胡同裏只有遛鳥買菜的老人家。今天倒好,四合院門口杵着七八號人,清一色大爺大媽,端着搪瓷缸的、拎着鳥籠的、拄着拐棍的,正圍着老趙問東問西。
“趙師傅,這院子真要修啊?多少年沒人住了。”
“聽說新業主是個小夥子?幹啥的?”
“喲,這老料可不多見,哪兒淘換的?”
老趙被圍在中間,滿頭大汗地解釋:“我就是個幹活的,具體得問劉老板……”
劉暉推着自行車過來,大爺大媽們齊刷刷回頭,目光跟探照燈似的掃過來。
“各位叔叔阿姨早。”劉暉停好車,從車筐裏拎出個塑料袋——裏面是剛買的芝麻燒餅,還冒着熱氣。
“喲,這就是小劉老板?”一位穿白汗衫的大爺打量着他,“真年輕。我姓吳,住斜對門。”
“吳大爺。”劉暉遞過去個燒餅,“早飯吃了嗎?剛出爐的。”
吳大爺愣了下,接過燒餅:“這怎麼好意思……”
“沒事兒,買多了。”劉暉又給其他幾位分,動作自然得像街坊鄰居串門,“我叫劉暉,以後就是鄰居了,還請各位多關照。”
燒餅一遞,氣氛頓時緩和不少。大媽們接過燒餅,臉上露出笑意:“這孩子,挺懂事兒。”
老趙趁機溜到劉暉身邊,壓低聲音:“早上六點就來了,問這問那的。胡同裏就這樣,誰家有點動靜,全知道。”
劉暉點點頭,轉身面向鄰居們:“這院子我剛買下,準備拾掇拾掇自己住。以後施工要是吵着大家,您們多擔待。”
“修房子是好事兒。”一位頭發花白的大媽開口,她手裏盤着倆核桃,“我是胡同居委會的,姓孫。小劉啊,你這工程有手續吧?”
“都齊全,孫阿姨。”劉暉從包裏拿出文件袋,抽出規劃許可、施工備案等材料,“您過目。”
孫大媽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會兒,點點頭:“嗯,正規。不過小劉,你這院子……打算修成什麼樣?我瞅趙師傅他們運來那些老料,可不便宜。”
問題來了。
劉暉早有準備。他指了指院子:“就想修舊如舊,恢復老樣子。我爺爺那輩兒喜歡這些,留了點老東西,我也跟着學了些。”
“老東西?”吳大爺來了興趣,“你爺爺是……”
“普通人家。”劉暉說得含糊,“就是喜歡收點老物件,研究研究傳統文化。我從小跟着看,耳濡目染的。”
這話半真半假。修仙界三百年,師父的藏經閣裏確實有無數古籍,其中不乏建築、工藝、風水相關的典籍——那時候叫“洞府營造術”“地脈堪輿訣”。
孫大媽打量劉暉:“看你年紀輕輕,懂這些?”
“略懂皮毛。”劉暉謙和地笑笑,“主要還是靠趙師傅他們。我就是紙上談兵,真動手還得老師傅。”
這話捧得老趙舒服,他趕緊接話:“劉老板謙虛了!那些圖紙畫得,比設計院的還細!”
“圖紙?”吳大爺眼睛一亮,“能看看不?”
劉暉大大方方拿出圖紙,在院門口的石墩上攤開。鄰居們圍上來,指指點點。
“喲,這畫得真清楚。”
“這院子修好了,得挺氣派吧?”
“小劉,你這正屋地基怎麼挖這麼深?還摻糯米?”
劉暉耐心解釋:“老房子地基講究,深一點穩當。糯米漿是古法,增加黏性,防沉降。書上看的,《營造法式》裏就有記載。”
“你還看《營造法式》?”一位戴眼鏡的大爺驚訝,“那書可深奧。”
“瞎琢磨。”劉暉說着,從包裏掏出那本舊書——封皮磨損,頁角卷起,一看就常翻。
眼鏡大爺接過去翻了翻,裏面還有劉暉用鉛筆做的筆記,字跡工整。“了不得,年輕人能靜下心看這個。”
孫大媽又問:“小劉,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來了,關鍵問題。
劉暉面色如常:“在北電看大門,保安。”
“啥?”幾位大爺大媽同時愣住。
吳大爺掏掏耳朵:“保安?你?這……”
孫大媽也疑惑:“看你談吐舉止,不像啊。再說,保安哪有錢買院子修房子?”
劉暉早就料到這問題。他笑了笑:“工作就是混口飯吃,圖個清閒。修房子的錢……爺爺留了點老物件,我賣了點,湊了湊。”
“老物件?”鄰居們眼睛又亮了。
“嗯,有些老玉、舊書什麼的。”劉暉說得輕描淡寫,“我不太懂行情,托朋友幫忙處理的。”
這話留足了想象空間。鄰居們交換眼神——懂了,家底厚實的文化人家,孩子淡泊名利,就喜歡擺弄老東西。
孫大媽語氣緩和下來:“挺好,年輕人不浮躁。現在那些小年輕,一個個恨不得一夜暴富,哪像你,能靜下心修老房子。”
“就是,”吳大爺點頭,“這胡同裏好些院子,都讓開發商推了蓋樓,看着就心疼。你能修舊如舊,好事兒!”
其他鄰居也紛紛附和。胡同裏住的多是老北京,對老建築有感情。劉暉這番做派,正對他們的脾氣。
“小劉啊,”孫大媽拍拍他肩膀,“以後施工有啥需要幫忙的,跟居委會說。水電什麼的,我給你協調。”
“謝謝孫阿姨。”
“對了,”吳大爺想起什麼,“你廚房那口大鐵鍋,鏽成那樣了,還能用?我家有個閒置的,先借你使着?”
“那太感謝了。”
“還有啊,”另一位大媽插話,“施工隊吃飯怎麼解決?要不我讓我家那口子每天多做點,給你們送過來?按成本價算就成。”
老趙趕緊擺手:“不用不用,我們自帶幹糧……”
“客氣啥!”大媽嗓門亮,“胡同裏街坊鄰居住着,互相幫襯!”
氣氛徹底熱絡起來。劉暉又去買了趟豆漿,分給鄰居們。大家端着豆漿,蹲在胡同邊,看着工人們進進出出,聊得熱火朝天。
老趙悄悄對劉暉豎大拇指:“劉老板,您這鄰裏關系處理得,高。”
劉暉只是笑笑。三百年前在修仙界,一個宗門動輒萬人,人際關系比這復雜百倍。幾個鄰居的好奇心,實在算不得什麼。
上午施工繼續。鄰居們沒走遠,時不時過來看一眼,送點水果、遞根煙。老趙的工人也懂事兒,說話客氣,幹活仔細,垃圾隨時清運。
到中午,劉暉去胡同口小賣部買水,老板都主動打招呼:“小劉是吧?胡同裏都傳開了,說來了個文化人,要修老院子!”
劉暉遞錢:“您過獎,就是瞎折騰。”
“挺好挺好,”老板找零,“咱這胡同,就需要你這樣兒的。對了,以後缺啥東西,來我這兒拿,給你進貨價!”
下午,孫大媽真把自家閒置的鐵鍋送來了,還附贈一把新鍋鏟。吳大爺拎來一壺涼茶,給工人們解暑。連那位盤核桃的大媽,都送來半袋自家醃的鹹菜。
老趙喝着涼茶,感慨:“我幹這麼多年裝修,頭回遇見鄰裏關系這麼好的工地。”
工人小王啃着黃瓜笑:“趙頭,主要是劉老板會做人。你看那些大爺大媽,看劉老板那眼神,跟看自家孩子似的。”
確實。劉暉身上有種矛盾的氣質——年紀輕輕,卻沉穩得不像話;說話謙和,但句句在理;明明有錢修這麼講究的院子,卻甘願當個保安。
這種矛盾,在鄰居們眼裏成了“有故事”“不簡單”。再加上他態度誠懇,尊重老人,很快就贏得了好感。
傍晚收工時,孫大媽又來了,手裏拿着個筆記本:“小劉,我統計了下,胡同裏哪家有什麼工具、材料,都記下了。你需要啥,直接說,能借就借,不能借的告訴你哪兒買便宜。”
劉暉鄭重接過:“孫阿姨,太謝謝您了。”
“謝啥,”孫大媽擺手,“你好好修,修好了給咱胡同爭光!我聽說,街道正琢磨評選‘傳統風貌保護示範院’呢,你這院子修好了,準能評上!”
鄰居們陸續散去。夕陽把胡同染成金色,炊煙嫋嫋升起。
老趙帶着工人走了,院子裏又只剩劉暉一人。
他站在門口,看着孫大媽留下的筆記本。紙頁上字跡工整,列着誰家有梯子、誰家有電鑽、哪家建材店老板是熟人……
很瑣碎,很市井,很溫暖。
修仙界三百年,弱肉強食,爲一點資源就能生死相搏。那裏沒有“鄰居”,只有“同道”或“敵人”。
而在這裏,一條普通的胡同,一群普通的老人,會因爲一袋燒餅、幾句客氣話,就真心實意地幫你。
劉暉合上筆記本,放進包裏。
他忽然覺得,這“大隱於市”,隱的不僅是身份,還有心境。
隱在柴米油鹽裏,隱在鄰裏閒談裏,隱在這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裏。
而這一切,比他想象中,更讓人心安。
鎖門前,他看了眼西廂房那扇即將被修復的花窗。
明天,木工就該進場了。
那些精妙的榫卯裏,會藏下更多秘密。
而這座院子,也將一點一點,成爲這條胡同裏,一個溫暖而特殊的存在。
劉暉推車離開時,吳大爺正在門口澆花,抬頭招呼:“小劉,明兒還這麼早?”
“嗯,趙師傅他們來得早。”
“成,那我讓我老伴兒多買倆燒餅,給你捎着!”
“謝謝吳大爺。”
自行車鈴叮當,融入暮色。
胡同深處,誰家孩子在背課文,聲音清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劉暉聽着,嘴角微微揚起。
這人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