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忠賢離去時那句輕飄飄的“陛下問起”,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裂紋自此蔓延開來。雲止知道,她等待的,或者說她必須面對的轉折點,到了。
不再是被動地等待風波席卷冷宮,而是要以一種無可回避的姿態,主動走入那權力漩渦的中心。
召見來得比預想中更快。
翌日深夜,萬籟俱寂,連夏蟲都仿佛噤聲。冷宮那扇破舊的門扉被輕輕叩響,聲音短促而克制。門外站着的是趙忠賢本人,依舊是一身靛藍常服,身後只跟着兩個低眉順眼、氣息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小內侍。
“雲娘娘,”趙忠賢的聲音壓得極低,在寂靜中卻清晰可聞,“陛下有請。”
沒有儀仗,沒有通傳,這是一場秘密的召見。雲止早已換上那件最幹淨、卻也最顯破舊的深色衣裳,聞言,沒有絲毫猶豫,點了點頭。
她跟着趙忠賢,沉默地穿行在深夜的宮道上。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兩側巍峨的宮殿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注視着這個從冷宮走出的廢後。巡邏的侍衛隊伍遠遠見到趙忠賢的身影,便無聲地退避行禮,無人敢上前盤問。
這是雲止“重生”後,第一次走出冷宮的範圍。空氣中彌漫着與冷宮截然不同的、屬於權力核心的莊重與森嚴。
乾清宮西暖閣。燈火通明,卻靜得能聽到燭花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蕭璟沒有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而是負手立於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圖前。他穿着一身明黃色的常服,身形挺拔,並未回頭,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在整個暖閣之中。
“奴婢(微臣)告退。”趙忠賢與兩名內侍無聲地退至門外,將空間留給了這對身份尷尬的帝後。
門被輕輕合上。
雲止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沒有行禮,也沒有開口。她知道,任何常規的禮節在此刻都顯得虛僞而可笑。她只是平靜地注視着那個背影,等待着他先打破沉默。
時間一點點流逝,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終於,蕭璟緩緩轉過身。他的面容在明亮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俊美儒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裏,卻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片審視的冰封之海。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從上到下,緩慢而極具壓迫感地掃過雲止,仿佛在評估一件失而復得、卻已蒙塵的工具。
“朕聽聞,”他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卻帶着金石相擊般的冷硬,“冷宮之中,出了位能人。可觀痕跡而斷生死,可辨金石以明毒性。”
他的話語沒有任何鋪墊,直接切入核心。“告訴朕,雲止,”他喚了她的名字,不帶任何稱謂,疏離而冰冷,“你這一身‘奇術’,從何而來?”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也是雲止早已準備好的問題。
“回陛下,”雲止微微垂下眼瞼,避開那過於銳利的直視,聲音依舊是她特有的沙啞與平靜,“非是奇術,乃是觀察與推斷之法。世間萬物,只要存在,必留痕跡。水漬、泥土、衣料纖維、植物殘留、礦物反應……皆可說話。臣妾……不過是爲這些無聲之物,做一回代言人。”
她沒有提及穿越,沒有提及法醫,而是將一切歸結爲一種極致的“觀察”與“邏輯”。這說法既玄乎,又似乎有跡可循,足以解釋她展現出的能力,又讓人無法輕易駁斥或歸類。
蕭璟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像是冰湖表面裂開的一道細紋。“觀察?”他重復着這個詞,帶着玩味,“那你觀察到了什麼?關於御花園的溺亡,關於安嬪的貓,關於……你自己?”
他開始切入具體事件,試探她的深淺,也評估她的立場。
“御花園池邊石塊有噴濺狀血跡,死者指甲縫有錦緞絲線,非失足落水,乃他殺拋屍。”雲止條理清晰地回答,如同在做匯報,“安嬪貓斃,症狀符合番木鱉中毒,糕屑與特定礦石反應可證。至於臣妾自己……”
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迎上蕭璟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冷靜,沒有絲毫畏懼或乞憐,“臣妾觀察到,有人欲置臣妾於死地,有人冷眼旁觀,也有人……心存疑慮。”
她沒有直接喊冤,而是陳述了一個“觀察”到的事實。
蕭璟與她目光相接,暖閣內仿佛有無形的電光閃過。他看着她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慌亂、狡詐或者癡狂,卻一無所獲。那裏面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理性,仿佛任何事情在她面前,都只是一道需要解開的謎題。
這種超乎尋常的冷靜,反而讓他心中的疑慮更深。
“心存疑慮?”蕭璟微微挑眉,向前踱了一步,龍涎香的氣息隱隱傳來,“你對巫蠱案,心存疑慮?”
終於,觸碰到了最核心的禁區。
雲止的心髒在胸腔裏沉穩地跳動。她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也是機會最大的時刻。
“是。”她坦然承認,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臣妾觀察過自身,並無行巫蠱之術的動機與能力。臣妾也觀察過人心,構陷者,必有其目的。只是當年物證已然封存,人證或已離散,臣妾空有觀察推斷之法,卻無從驗證。”
她在暗示,她在引導。她將難題,巧妙地拋回給了擁有最高權力的皇帝。
蕭璟沉默地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暖閣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他在權衡,在判斷。眼前這個女人,和他記憶中那個或溫婉、或後來變得有些神經質的皇後,判若兩人。她像一塊被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的漣漪,正在超出他的掌控。
“你可知,朕爲何召你前來?”他換了問題,不再糾纏於過去。
“臣妾不知。”雲止垂首。她需要扮演一個適當的、並非全知全能的角色。
“後宮接連出事,人心浮動。”蕭璟的聲音冷了下去,“朕需要安寧。你的‘觀察’之法,若真如你所言,或許……有點用處。”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鷹隼般鎖住她:“麗景軒的吳美人,三日前莫名猝死。太醫院斷爲心悸暴斃。朕,要你再去‘觀察’一次。”
來了。第一個正式的考驗。也是一個將她徹底拖入後宮紛爭的陷阱,或者說,階梯。
雲止心中明了。查驗宮妃遺體,於禮不合,於法不容。皇帝此舉,既是要驗證她的能力,也是要將她置於風口浪尖,更是一種無聲的警告——她的生死,她的價值,皆在他一念之間。
“臣妾,遵旨。”她沒有絲毫遲疑,平靜地應下。
蕭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勉強或恐懼,卻再次失望了。
“趙忠賢。”他揚聲道。
門應聲而開,趙忠賢躬身而入。
“帶她去麗景軒。”蕭璟命令道,隨即目光轉回雲止身上,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記住,你只是去‘觀察’。朕,要的是真相。”
“是。”雲止再次垂首。
她跟着趙忠賢,轉身離開西暖閣。自始至終,她沒有回頭。
踏出乾清宮的那一刻,深夜的涼風撲面而來。雲止深吸一口氣,感受着胸腔裏那顆心髒有力地搏動。
第一關,算是過了。她成功地引起了皇帝的興趣,或者說,疑慮。並且,獲得了一個光明正大施展能力的機會。
麗景軒,吳美人。
她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這深宮的血色迷霧,就讓她來,一層層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