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景軒內吳美人的真正死因,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權力核心的狹小圈層內,激起了無聲卻劇烈的震蕩。
雲止回到冷宮,天色已近破曉。她毫無睡意,就着窗外透進的灰白光線,在牆壁的關系網上,添上了“吳美人——汞化合物針刺——他殺”這一行字。線條冰冷,指向一個隱藏在暗處、手段狠辣且具備專業知識的凶手。
她清楚,自己遞交上去的,不僅僅是一份驗屍結論,更是一把能攪動整個後宮局勢的利刃。皇帝會如何運用這把刀,將直接決定她接下來的命運。
平靜,只維持了不到十二個時辰。
翌日下午,趙忠賢再次悄然而至。這一次,他身後跟着兩名手捧托盤的太監,托盤上覆蓋着明黃色的錦緞。
“雲娘娘,”趙忠賢的神色比往日更顯深沉,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裏,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審視,“陛下有賞。”
錦緞掀開,第一個托盤裏是幾匹顏色素雅、但質地精良的錦緞和棉布,以及一套嶄新的文房四寶。第二個托盤裏,則是一些更爲實用的東西:一套包括銀針、小鑷、瓷碗、油燈在內的、制作頗爲精良的工具,甚至還有幾包常見的藥材和礦物樣本。
這不是尋常的賞賜,而是對她“專業”的認可,與資源的供給。
“陛下口諭,”趙忠賢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雲氏明察秋毫,於吳美人一案有功。特賜下這些物件,準爾於宮中行走,協查非常之事。望爾秉持公心,勿負聖意。”
雲止心中凜然。協查非常之事!這等於皇帝給了她一個非正式的、卻擁有實際權力的身份!一個可以光明正大運用她能力的“許可證”!代價是,她將被徹底綁上皇帝的棋盤,成爲他肅清後宮、平衡勢力的一枚暗棋。
“臣妾,領旨謝恩。”雲止垂下眼瞼,掩去眸中思緒。她沒有選擇,只能接受。
趙忠賢示意太監將東西送入殿內,自己則留在原地,待太監退下後,才緩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娘娘可知,陛下爲何獨獨選中了您?”
雲止抬眼看他,沒有回答。
趙忠賢自顧自說了下去,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因爲這後宮之中,您是唯一一個,與所有勢力都無瓜葛,且……陛下能完全掌控生死的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新賜下的工具,“吳美人一案,牽扯甚大。汞物來源,指向尚功局轄下的金銀作坊;而那針刺手法,非精通醫理或繡功極致者不能爲。貴妃娘娘的兄長,正兼任着督管宮內作坊的職務;而淑妃娘娘……入宮前,其母家便是江南刺繡大家。”
輕飄飄幾句話,便將兩條可能的線索,引向了後宮最有權勢的兩位妃嬪!
雲止心中冷笑。果然如此。皇帝是要借她這把刀,去試探,甚至去削弱蘇玉茹和林婉清的勢力。而她,無論結果如何,都將成爲衆矢之的。
“多謝公公提點。”雲止語氣不變。
趙忠賢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皇帝的賞賜和口諭,如同在平靜(至少表面平靜)的後宮投下了一顆炸彈。消息靈通的妃嬪們很快得知了“冷宮廢後被陛下啓用,協查宮務”的驚人消息。
反應最快的是蘇玉茹。
就在趙忠賢離開後不到一個時辰,貴妃宮中的掌事太監便趾高氣揚地來到了冷宮,傳達貴妃娘娘的“關懷”——賞下了一些看似華麗卻不實用的珠花綢緞,言語間卻滿是敲打:“娘娘如今得蒙聖恩,更要謹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雲止面無表情地收下,打發走了來人。
緊接着,淑妃林婉清也派了人送來一份“心意”,是一盒精致的點心和幾卷上好的絲線。傳話的宮女笑容溫婉,話語卻綿裏藏針:“淑妃娘娘聽聞雲娘娘精於‘觀察’,特贈此物。娘娘說,這宮中針線之事最是微妙,有時看似完美的繡品,內裏或許早已經緯錯亂,還需仔細分辨才好。”
雲止看着那盒點心和絲線,目光微冷。林婉清這是在暗示什麼?警告她不要查探過甚,還是另有所指?
安嬪陳玉瑾也悄悄遣人送來了一張字條,上面只寫了四個字:“慎之,戒之。”
連柳青再次前來送藥時,神色也凝重了許多,低聲道:“太醫院和御藥房已被暗中清查,尚無功局那邊……氣氛緊張。娘娘,您如今身處風口浪尖,萬事……小心。”
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一點:她已無法再隱藏於冷宮之後。她被皇帝親手推到了前台,成爲了各方勢力矚目的焦點,也成爲了她們嫉恨、恐懼和欲除之後快的目標。
雲止撫摸着皇帝新賜的那套銀針,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
她走到牆邊,在代表皇帝的線上,重重刻下“利用?制衡?”。在蘇玉茹和林婉清的名字旁,分別標注了“嫌疑?金銀作坊”、“嫌疑?針刺手法”。在“安嬪”旁寫下“提醒”,在“柳青”旁寫下“可有限合作”。
局勢前所未有的復雜,危險也前所未有地迫近。
但,這也是機會。
皇帝給了她“協查”的權力,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觸更多的人,調查更多的事,包括……巫蠱案的蛛絲馬跡。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待的廢後,她成了一枚可以主動落子的棋。盡管執棋者是皇帝,但她這枚棋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意志和走向。
夜色再次降臨。
雲止點亮了一盞新送來的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沉靜的側臉,也照亮了牆上那張愈發錯綜復雜的關系網。
她拿起一枚代表自己的、磨得最尖銳的石子,在“吳美人案”和“巫蠱案”之間,輕輕劃下一條虛線。
風暴已至,她無處可躲。
那就讓她,在這風暴眼中,爲自己,走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