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門通道中的失重感比任何一次都漫長。
王海龍抱着昏迷的李檬影，感覺自己正漂浮在溫暖的羊水中。這裏沒有風息高原的凜冽氣流，沒有靜濾之澤的腐殖質甜腥，只有一種近乎中性的、溼潤的寂靜。時間仿佛被拉成一根橡皮筋，他分不清自己這樣懸浮了五分鍾還是五小時。李檬影的呼吸輕得像蝴蝶振翅，金色的光環徹底熄滅，只在心口處殘留一抹微弱的、隨時會熄滅的光斑。她手臂上的灰色紋路像藤蔓般爬到了肩膀，混沌侵蝕並未因離開靜濾之澤而停止，只是暫時休眠。
"還剩五十三個小時。"王海龍對着虛空說，聲音被光流吞沒，連回聲都沒有。
掌心的編碼符號傳來刺痛。他低頭看，金色紋路裏的灰色裂紋又擴展了半毫米，像冰面下蔓延的裂痕。混沌影子在意識深處冷笑，但他已經學會不去回應。回應就是喂養，沉默才是對抗。
光流突然加速，將他狠狠拋出。
他摔在堅硬的地面上，膝蓋撞上金屬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空氣瞬間灌入肺部——潮溼、鹹澀、帶着某種礦物氧化後的鐵鏽味。李檬影在他懷中蜷縮得更緊，眉頭因不適而皺起。王海龍迅速評估環境：溫度18℃，溼度85%，氣壓偏低，重力比靜濾之澤輕約10%，符合"水郡"的設定。
他睜開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
平衡水郡，不是建在水上，而是**由水構成骨架**。
他們站在一塊直徑約五十米的圓形濾網上，網格細密如絲綢，材質是某種發光的金屬絲，每根絲線都流淌着淡藍色的能量流。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但黑暗中傳來持續不斷的轟鳴——那是巨量水流被強制通過多層濾網的聲響，像百萬個瀑布同時咆哮，又像是某種巨獸永不停歇的腸胃蠕動聲。
濾網之上，是一座垂直堆疊的城市。
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街道和建築。居民們生活在**懸浮的水滴艙**裏。這些水滴直徑三到五米，表面張力被能量維持，內部注滿不同純度的液體，居民就在液體中漂浮、工作、生活。水滴艙按層級排列，最下層靠近濾網的是貧民區，液體渾濁發黃，散發着刺鼻的氨水味；中層是中產階級，液體呈淡綠色，有微弱熒光；最上層靠近穹頂的是貴族區，液體近乎透明，折射着上方投射下來的模擬陽光，波光粼粼。
整個城市像一個巨大的、正在運作的**透析機**。
王海龍腳下的濾網突然震動。他低頭看，發現網格正在緩慢旋轉——每三分鍾完成一次自清潔。暗紅色的雜質從網格縫隙中被甩出，墜入下方的深淵，而潔淨的能量流則向上輸送，維持水滴艙的懸浮。
"歡迎來到水郡，"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轉身，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老人雙腿已經木質化，從膝蓋以下變成了樹根般的結構，與地面濾網生長在一起。他的上半身穿着鏽蝕的金屬護甲，護甲縫隙間滲出粘稠的液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深褐色，右眼卻是渾濁的乳白色，像是被白內障完全覆蓋。
"我是**篩衛者衛守拙**，"老人轉動輪椅，木質化的下肢發出樹皮摩擦的吱呀聲，"你們從轉化之心來。我聞到了它的味道——腐壞中又帶着新生的腥甜。"
王海龍警惕地後退一步，將李檬影護在身後。"你怎麼知道？"
"水郡的濾網能過濾一切，包括信息，"衛守拙用渾濁的右眼盯着他，"你掌心的符號，一半金色一半灰色。你是那個被混沌標記的覺醒者。而她，"他看向李檬影，"是調和者，但調和已經破裂。"
老人說得沒錯。王海龍的系統感知在這裏被放大到了極致——他能"看"到衛守拙體內的能量流動：左腿的木質化不是疾病，是**主動選擇**。衛守拙將自己的下肢與濾網系統連接，成爲城市的一部分，代價是永久失去行走能力，但獲得了感知整個水郡"健康狀態"的能力。
"你把自己變成了傳感器，"王海龍說。
"是的，"衛守拙苦笑，露出缺了門牙的嘴，"當神廟的祭司們還在爭論該用哪種淨化方案時，我們這些底層篩衛者已經學會了與系統共生。水郡病了，腎髒衰竭了，濾網堵塞了。議會的方案是更換所有濾網——那意味着殺死三分之二的居民。我們的方案是……把自己變成新的濾網。"
他拍了拍輪椅的扶手。王海龍這才注意到，扶手也是活的，表面覆蓋着細小的絨毛狀根須，正在吸收空氣中的水分。
"帶我去神廟，"王海龍說，"我需要源初編碼碎片。"
衛守拙的渾濁右眼突然睜大，露出下面隱藏的、精密的機械結構——那不是眼球，是微縮的觀測鏡。"神廟？那裏已經三百年沒活人能進去了。首席祭司把自己封在絕對純淨的水滴艙裏，拒絕一切接觸。她聲稱任何外來者都會帶來‘污染’。"
"她還在維持水郡運轉？"
"不，"衛守拙搖頭，"她在維持自己的純淨。水郡的其他部分，正在緩慢死亡。你看——"
他指向遠處。在城市的邊緣，一些水滴艙已經失去懸浮能力，墜落在濾網上，摔得粉碎。液體四濺，裏面的居民有的已經化爲白骨，有的還在液體中掙扎，皮膚被高濃度的代謝廢物腐蝕，露出鮮紅的肌肉組織。但沒有救援。上層的水滴艙靜靜漂浮，裏面的居民透過透明艙壁冷漠地觀看，就像在欣賞一場水下的死亡表演。
"這就是絕對純淨的代價，"衛守拙喃喃道，"當你拒絕一切雜質，你也就拒絕了生命的本質。"
王海龍的系統感知捕捉到更深層的信息。水郡的"衰竭"不是混沌侵蝕導致的，而是**過度淨化**——濾網變得過於致密，無法通過任何"廢料"，導致代謝循環停滯。就像現實中的腎功能衰竭，不是腎髒被毒素破壞，而是腎髒失去了區分"廢物"與"營養"的能力，開始無差別過濾。
"首席祭司的名字？"
"**水無心**，"衛守拙吐出這個名字時帶着仇恨，"她曾經是調和者，像那個女孩一樣。但她在一次淨化儀式中被混沌污染了左手。她砍掉了自己的手，用純水晶重造了一只。從那以後，她就瘋了，認爲任何不純都是罪惡。"
王海龍低頭看李檬影。她的左手也出現了灰色紋路，正沿着靜脈向上蔓延。如果繼續深入水郡，也許她會面臨同樣的選擇。
"帶我去見她，"他說，"我能治好她。"
衛守拙的機械右眼發出咔嗒聲，像是在調焦。"你？你連自己的污染都控制不了。"他指着王海龍掌心的灰色裂紋，"混沌在你體內，就像腫瘤在器官裏。你以爲你在治療系統，但你本身就是病灶。"
這句話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刺痛了王海龍。
混沌影子在意識深處狂笑："他……終於……明白了……"
但王海龍沒有被擊潰。他蹲下身，將李檬影輕輕放在濾網上。濾網的網格很細，不會讓她墜落，但金屬絲的冰涼會讓她難受。他脫下自己的外袍墊在她身下，然後站起身，直視衛守拙的機械眼。
"是的，我是病灶。但病灶知道病灶的痛。你們這些把自己變成零件的篩衛者，你們這些拒絕一切雜質的祭司，你們這些用暴力淨化代替理解的治療者——你們都忘了，生命的本質不是純淨，是**動態平衡**。"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金色符號亮起，灰色裂紋也隨之顯現。兩種能量在陽光下交織，形成奇異的和諧。
"看，光和影可以共存。秩序和混沌可以共舞。我就是證據——被污染的醫生，也是唯一能治愈你們的人。"
衛守拙沉默了很久。木質化的下肢深深扎入濾網，似乎在與其他篩衛者進行某種信息交換。
"首席祭司不會見你，"他最終說，"但你可以去神廟底層。那裏有一顆‘平衡之核’，是源初遺跡的核心部件。如果你能激活它，水郡或許會重新獲得篩選的能力，而不是無差別地隔絕一切。"
"怎麼激活？"
"你需要……"衛守拙的聲音突然扭曲，像是信號被幹擾，"你需要……獻祭……"
他話音未落，整個水郡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不是來自神廟，是來自城市的代謝系統。王海龍的系統感知瘋狂報警——**濾網的能量流正在逆轉**。原本向下排出廢物的網格，現在開始向上**抽取**能量。那些懸浮的水滴艙失去動力，如雨般墜落。
"來了！"衛守拙嘶吼，"混沌的報復！它追蹤你到這裏了！"
天空中，一團暗紅色的雲霧正在凝聚。不是雲霧，是無數微小的混沌微粒，它們通過水郡的水循環系統滲透進來，現在正試圖污染整個城市的核心——**平衡之核**。
而更糟糕的是，李檬影突然睜開了眼睛。
但她的左眼是金色，右眼是灰色。
混沌成功侵入了她，因爲她與心髒連接時防御最薄弱。她坐起身，看着王海龍，嘴角露出不屬於她的、冰冷的微笑。
"醫生，"她用混沌的聲音說，"你的治療，失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