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雲笙給的三天假期,對蘇月嫺來說,更像是一場混沌的沉溺。本想好好休息,可突如其來的不適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她頭疼的,像一株被暴風雨摧殘過的植物,軟綿綿地癱在床上,意識在昏沉與淺眠間漂浮。窗外日升月落,光線在窗簾縫隙裏明暗交替,她全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記得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軟和悶痛。
遠在日本出差的聶雲笙,回到酒店套房。落地窗外是璀璨的東京夜景,他卻莫名有些心神不寧。拿起手機,指尖懸在通訊錄“蘇月嫺”的名字上方片刻,終究還是移開了,轉而撥通了管家達叔的電話。
“達叔,是我。蘇月嫺……這幾天休假在家,好像不太舒服。你有空的話,過去看看她。” 聶雲笙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只是交代得格外仔細。
“好的,少爺,我明白了。” 達叔在電話那頭恭敬應下,心裏卻困惑:“這小少爺特意從國外打電話來關照一個小女傭?”
蘇月嫺睡得昏天暗地,感覺像在無邊無際的灰色雲層裏漂浮。不知過了多久,一種被人注視的異樣感讓她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地聚焦——兩張布滿皺紋、帶着關切的老臉正湊在床邊,幾乎要貼到她臉上!
“啊——!” 蘇月嫺嚇得魂飛魄散,驚叫一聲,猛地往後縮去,心髒狂跳不止。
“哎喲!” 達叔也嚇了一激靈,臉上帶着歉意又關切的笑,“哎呀,小蘇,是我們。”
看清來人,蘇月嫺才鬆了口氣,隨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攫住。達叔!他怎麼會在這裏?她掙扎着想坐起來,聲音虛弱又帶着不安:“達叔…孫姨…是要我去做什麼嗎?”
“哎呀,我知道你休假,躺着!快躺着!” 孫姨趕緊按住她,隨之摸了摸她的額頭,“哎喲,還挺燙手!這孩子,病了怎麼也不吭聲?”
達叔示意孫姨:“去,把帶來的體溫計拿來。”
電子體溫計“滴”的一聲,數字停在39.2℃。
“燒這麼高!” 達叔眉頭緊鎖,“小蘇,你這樣躺了多久了?”
蘇月嫺燒得迷迷糊糊,自己也說不清時間。達叔當機立斷,讓孫姨留下來照顧她。孫姨是聶家老宅退下來的傭人,有護理經驗。她忙着給蘇月嫺物理降溫,喂她吃藥喝水,又熬了清淡的米粥。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蘇月嫺的高熱終於慢慢退了下去。然而,體溫卻像卡在了某個節點,始終在37.5℃到38℃之間徘徊,持續的低燒讓她渾身乏力,精神懨懨。
三天假期轉眼即逝。蘇月嫺雖然依舊虛弱,但牢記着規矩。假期結束的當天早晨,強撐着爬起來,換好制服,開始日常工作。
達叔再次來到雲坻時,看到的是蘇月嫺仍舊虛弱無力的樣子。他走過去,仔細打量她:“小蘇啊,臉色怎麼還這麼差?燒退了沒有?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達叔。” 蘇月嫺努力擠出笑容,不想顯得太沒用,“就是還有點沒力氣。”
喲,這小祖宗來電話問蘇月嫺情況,孫姨明明都說好了的,這麼看不對啊!達叔立馬問,“這情況多久了?”
蘇月嫺想了想,低聲道:“有…十來天了。”
“十來天?!” 達叔差點被氣笑,“你這!低燒十幾天能是小事嗎?還硬撐着幹活?不要命了!” 他不由分說,立刻讓孫姨收拾東西,自己則喊了司機梁渤,“小蘇別幹活了,跟我去醫院!”
蘇月嫺被達叔不容置疑的態度嚇到,也隱約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不敢再堅持。
海城市中心醫院,嘈雜的三人間病房。
蘇月嫺蜷縮在靠窗的病床上,身上蓋着洗得發白的醫院被單。低燒帶來的虛弱讓她連抬手指都費力。她看了看隔壁兩張床,楊金卿的床邊圍滿了噓寒問暖的人,水果鮮花擺滿了床頭櫃。還在讀大學的程穎姿不斷有同學來探望,一些人在一起,時不時爆發出青春洋溢的笑聲。
只有蘇月嫺這裏,冷冷清清。她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聽着周圍的喧囂,所謂“孤單”就是看着一群人的“狂歡”吧。
更讓她害怕的是接下來的檢查。低燒原因不明,醫生開了一大堆單子:血常規、CT……甚至還有幾項聽起來就讓人心驚膽戰的腫瘤標志物檢查。
抽血、排隊、做檢查……每一項流程都漫長而煎熬。當冰冷的儀器貼上皮膚,當針頭刺入血管,當獨自一人躺在幽閉的檢查艙裏,聽着機器發出令人心悸的嗡鳴聲時,蘇月嫺害怕得渾身發抖。那一刻,她無比渴望身邊能有一個人,輕輕握住她的手,告訴她:“阿嫺,別怕,沒事的。”
可是沒有。只有偶爾給她扎針的護士。
就在她做完所有檢查,心力交瘁地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呆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
“阿嫺!我的天,怎麼搞成這樣!”
風風火火的柳依依拎着行李箱來了,顯然是剛下飛機就趕過來了。
“依依!”看到閨蜜熟悉的面孔,蘇月嫺連日來的委屈、恐懼和孤獨瞬間決堤!她鼻子一酸,眼淚洶涌而出,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見到了親人,帶着濃重的鼻音哽咽道:“依依…依依啊…我…我好害怕啊,她們連癌篩都給我做了,我以爲我要死了……”連日來,她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壓力,卻不知該怎麼和家人訴說。
柳依依沖到床邊,一把抱住她,強忍着眼淚,努力擠出笑容:“怕什麼呀傻丫頭!不就是個腦膜炎嘛!醫生都說了,發現了就沒事了,好好治就行!” 她拍着蘇月嫺的背,故作輕鬆地安慰着。
可說着說着,她自己先忍不住了。想到蘇月嫺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醫院承受痛苦、擔驚受怕,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掉下來,精心化好的妝容瞬間花了一片。
“哇…你嚇死我了知道嗎…你說你住院了…我魂都飛了…” 柳依依抱着蘇月嫺,哭得比她還凶。
兩個女孩在嘈雜的病房裏緊緊相擁,哭成一團,惹得旁邊病床的家屬都投來同情的目光。
哭過之後,柳依依的情緒才平復下來。她抽了張紙巾胡亂擦了擦臉,看着蘇月嫺憔悴的樣子,心疼不已。
“餓不餓?我給你削個蘋果!” 柳依依想找點事做,轉移下注意力。她拿起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和水果刀,信心滿滿地開始削皮。
然而,這位立志要釣金龜婿、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動手能力。蘋果在她手裏笨拙地轉着圈,果皮削得又厚又寬,還動不動就斷開。原本飽滿圓潤的蘋果,在她的“蹂躪”下,迅速縮水變形,最後只剩下一個坑坑窪窪、瘦骨嶙峋的小果核。
柳依依看着自己慘不忍睹的“作品”,再看看蘇月嫺,一臉歉疚:“呃…阿嫺…那個…我好像…削得不太好…”
蘇月嫺看着她花貓似的臉和手裏那個“殘疾”蘋果,忍不住破涕爲笑,心裏涌上一股暖流。她毫不在意地接過來,咔嚓就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說:“這蘋果真甜!哦,對了依依…你說…我這一病這麼久,雇主會不會覺得我身體太差,幹不了活了?然後不要我了?” 她最擔心的,還是雲坻那份工作,以及…能否再見到那個人。
“說什麼呢!” 柳依依立刻反駁,“誰還沒個生病的時候?他們聶家那麼有錢,不至於這麼沒人情味吧?要是真因爲這個辭退你,咱還不伺候了呢!”
蘇月嫺沒說話,眼神有些飄忽,她下意識地摩挲着被角,低聲道:“他…他有強迫症,愛幹淨…這段時間我不在,不知道他習不習慣…可能…已經換人了吧…” 語氣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失落和一絲想念。
柳依依立刻捕捉到了她眼底那點情緒。她湊近一點,促狹地眨眨眼:“喲~想你家少爺了?”
蘇月嫺被她直接點破,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這次,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否認或害羞地低頭,而是抬起眼,看着柳依依,很輕、但很坦率地點了點頭,聲音帶着病中的虛弱和一種近乎執拗的純粹:“嗯…想。就想…看到他。遠遠地…看一眼就好。” 能默默地看着他,照顧他,知道他在那裏,似乎就是她貧瘠世界裏唯一的慰藉和支撐。
柳依依性格向來是烈火烹油,愛憎分明,最見不得親近的人受委屈,尤其還是這種注定無望的苦。實在憋不住了,她壓低了聲音,語重心長:“阿嫺!你聽姐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暗戀這事兒,得分人!有錢人?咱努努力,夠得着,也能去試試深淺!可聶雲笙那樣的?”柳依依的嘴角撇出一個極其現實的弧度,聲音帶着洞察世事的清醒,“那是世家!是金字塔尖尖上,生下來就和我們不在一個規則裏玩兒的頂級階層!他們交朋友、選伴侶,那都有一套嚴苛到骨子裏的標準,家世、背景、人脈……缺一不可,那圈子,是銅牆鐵壁!”
她頓了頓,看着蘇月嫺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眸,狠了狠心,決定把最殘酷的窗戶紙捅破,語氣斬釘截鐵:“說實話!阿嫺,姐要是站在他那位置,知道有個出身、背景跟我差着十萬八千裏的人,擱那暗戀我,我心裏頭不僅不會感動,反而會覺得……”她斟酌了一下用詞,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直白也最刺耳的那個,“會覺得有點膈應!不是嫌棄你這個人,而是這種‘不對等’本身,在他們那個世界的邏輯裏,就是一種負擔,一種……冒犯!就像兩條永遠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線,硬要往一塊兒湊,只會顯得突兀又……唉!”
柳依依重重嘆了口氣,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無形的壁壘帶來的沉重。她伸手握住蘇月嫺有些冰涼的手,聲音放柔了些,卻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現實感:“姐說話是難聽,可這世道就這麼現實冰冷!咱們得落地,得爲自己打算!聽我的,換座廟!把心思收回來,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周圍!找個踏實可靠、知冷知熱,關鍵是在咱們夠得着的層次裏,條件頂好的男人!”她用力捏了捏蘇月嫺的手,眼神熱切,“過日子,圖的是看得見摸得着的煙火氣和安心!比如你生病的時候,他就在你的身邊!”
柳依依的話,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狠狠扎在蘇月嫺的心上,也捅破了那層她一直試圖用“默默守護”來掩蓋的、名爲“幻想”的窗戶紙。
“膈應、負擔、冒犯……”
蘇月嫺咀嚼着這些詞語,看着病房裏喧鬧的人群,感受着身體的虛弱無力,再想想聶雲笙那個遙遠得如同另一個星系的存在。
是啊,癡心妄想。她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心底那點隱秘的、因那個吻而起的微弱奢望,徹底熄滅了。
她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翻涌的酸澀,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嗯…我知道了,依依。” 那滿腔無處安放、注定無望的愛意,從今往後,必須深深地、牢牢地藏好,鎖進心底最深的角落,再也不能讓它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