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開始十分鍾後,林燼就確定了一件事:這玩意兒比老瘸子教的任何東西都難。
艾莉西亞——或者說她的意識備份——站在虛擬控制台前,手指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發光的線條。那些線條不是簡單的全息投影,它們在空中保持穩定,互相交織,形成一個復雜的、不斷變化的幾何結構。
“時空的基本‘織物’。”艾莉西亞說,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你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張巨大的、三維的網。正常狀態下,網的每個節點都穩定,線是直的,張力均勻。”
她輕輕一推,幾何結構開始扭曲。幾條線突然繃緊,另幾條線鬆弛,整個結構開始不自然地彎曲。
“時空褶皺,就是這樣產生的——局部張力失衡。銜尾蛇的作用……”她做了個手勢,結構中出現幾個發光的點,“就是像別針一樣,在關鍵節點上固定,防止褶皺繼續擴大。”
林燼盤腿坐在地板上,手撐着下巴,眼睛眯成一條縫。工裝褲上那個笑臉圖案在虛擬光線下顯得有點滑稽。他看了半天,突然舉手:
“所以問題不是網破了,是網打結了?”
艾莉西亞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比喻很粗糙,但……基本正確。星蝕是打結的過程,銜尾蛇是強行固定住打結的地方,防止結變得更緊。”
“那我們爲什麼不能直接把結解開?”蘇挽月站在控制台另一側,深灰色的眼睛緊盯着結構模型。她已經換上了一件從房間衣櫃裏找到的便服——簡單的灰色襯衫和長褲,左袖整齊地折疊、固定。這讓她看起來不再像個軍人,更像……一個學生。一個過於嚴肅的學生。
“因爲解開會釋放巨大的能量。”艾莉西亞解釋,“想象一個被強行拉緊的彈簧突然鬆開。時空褶皺裏儲存着足以撕裂行星的能量,如果瞬間釋放……”
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伊森坐在房間角落的椅子上,銀發在虛擬光線下幾乎透明。他的狀態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依然虛弱。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緩慢旋轉,像是在記錄、分析眼前的每一幀信息。
“所以需要緩慢釋放。”他輕聲說,手指在空中無意識地劃動,像是在模仿艾莉西亞的動作,“用銜尾蛇作爲緩沖器,一點一點放鬆張力,直到褶皺平復。”
“正確。”艾莉西亞贊許地點頭,“而這就需要三把鑰匙的精確配合。”
她調出一個新的界面——三個旋轉的、不同顏色的能量球,分別對應生物密鑰、坐標密鑰和能量密鑰。
“生物密鑰——伊森的血脈——負責‘感知’。它能讓你們‘感覺’到時空織物的張力分布,找到最關鍵、最脆弱的節點。”
伊森的金色光點亮了一瞬。
“坐標密鑰——蘇挽月手中的數據——負責‘定位’。它標記了十二個錨點的精確位置,以及它們之間的連接路徑。沒有它,你們會在時空迷宮裏永遠迷失。”
蘇挽月的手指不自覺地摸了摸腰間——那裏藏着那個金屬圓片。
“而能量密鑰……”艾莉西亞看向林燼,“它提供‘力量’。拆除銜尾蛇需要巨大的能量輸出,能量密鑰是唯一能安全供給的源頭。”
林燼拍了拍背包裏的黑色箱子:“懂了。伊森看路,少校導航,我供油。”
“不止。”艾莉西亞走到他面前,深褐色的眼睛盯着他,“你的角色最關鍵。因爲你是‘編織者’——或者說,是某種……更特殊的存在。”
她調出一段數據流——那是林燼的基因分析圖譜。正常的DNA螺旋結構上,有大約百分之二點七的片段呈現詭異的、非標準的幾何形狀,像某種外星文字。
“這部分基因,我們稱之爲‘異質編碼’。”艾莉西亞說,“它不屬於已知的任何物種。但有趣的是,它和時空織物的基本結構……有某種數學上的同構性。”
林燼眨眨眼:“同構性是什麼?”
“意思是……”艾莉西亞尋找着合適的詞匯,“你的這部分基因,像是能‘理解’時空的語言。當你看着那張網時,你看到的可能不只是線條和節點,而是……”
她停頓,看着林燼的眼睛。
“你看到了什麼?”
林燼沉默了幾秒。
說實話,從剛才開始,他就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在艾莉西亞展示的那個時空結構模型上,他看到的不是簡單的發光線條。他看到的是……流動。像水流的紋理,像風吹過沙丘留下的波紋,像某種活物的呼吸節奏。那些線條不是靜態的,它們在緩慢地、規律地脈動,每條線都有自己的“心跳”。
有些地方的心跳很平穩,有些地方很急促,還有些地方……幾乎停滯了。
而在結構扭曲的那些位置,他看到的是——混亂。心跳亂成一團,線條互相纏繞、打結,形成一團亂麻。
“我看到……”林燼緩緩開口,聲音有些不確定,“它們在動。像活的。有些地方‘生病了’,跳得很亂。”
艾莉西亞的眼睛亮了起來。
“描述得更具體點。”
林燼指着模型上一個扭曲最嚴重的位置:“那裏……像是有個結。線條不是單純打結,是……互相吞噬?一條線在吃掉另一條線,但吃得不好,卡住了。”
伊森突然站起來,淡藍色的眼睛睜大:“他說的……和我‘聽’到的吻合。那個位置,是時空褶皺最深的‘靜默區’。沒有聲音,沒有振動,什麼都沒有……像被什麼堵住了。”
蘇挽月調出錨點系統的診斷數據:“那個坐標……是第七錨點的位置。系統顯示那裏已經失聯一百七十年。原因不明。”
艾莉西亞的表情變得嚴肅。
“卡勒斯的筆記裏提到過第七錨點的異常。”她說,“但他沒能去調查——那個位置在已知宇宙的邊緣,靠近‘虛無之牆’。傳說那裏是時空結構的邊界,再往外就是……什麼都沒有。”
“虛無之牆?”林燼挑眉,“這名字聽起來像是三流太空歌劇裏的設定。”
“但可能是真的。”艾莉西亞調出星圖——一片浩瀚的星海中,有一個明顯的、圓形的空白區域,直徑大約五千光年,“所有嚐試進入那片區域的飛船都失聯了。連信號都傳不回來。第七錨點就在那個區域的邊緣,三百年前就停止了回應。”
她看向林燼:“你能‘看’到那裏的具體情況嗎?哪怕只是一點點?”
林燼盯着星圖上那個空白區域。一開始,他什麼都感覺不到——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圖像。但當他集中注意力,試着用那種“看流動”的方式去看時……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種更深層的感知。
那裏……不是“什麼都沒有”。相反,那裏太“滿”了。
無數條時空的線在那個區域糾纏、堆積、壓縮,密度高到幾乎無法想象。就像一個線團被無限壓縮,所有的線都擠在一起,失去了原有的結構和秩序。
而在那個線團的中心,有一個……點。
一個吸收一切的點。
所有的線都在向那個點流動、墜落,然後在接觸到點的瞬間——消失。不是斷裂,不是轉移,是純粹的、徹底的消失。
“那裏……”林燼的聲音有點幹澀,“那裏有個……洞。一個吃線的洞。所有的時空都在往裏掉,然後沒了。”
房間裏的溫度仿佛下降了幾度。
“時空奇點……”艾莉西亞喃喃自語,“理論上不可能自然形成的東西。除非……”
她沒說完,但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除非有人故意制造的。”蘇挽月接過話,深灰色的眼睛裏閃過寒意,“比如,三百年前那些想要用銜尾蛇重塑宇宙的瘋子?”
“或者……”伊森小聲說,“那個計劃成功了,但結果……失控了?”
艾莉西亞沉默了很久。
然後,她關掉了所有界面,房間恢復了普通書房的樣貌。
“課程暫停。”她說,聲音裏有一種林燼從未聽過的疲憊,“我需要……重新計算一些東西。你們休息吧。房間裏有食物和水——雖然是合成的,但能吃。還有,林燼……”
她看向他,眼神復雜。
“試着和你的那部分基因……對話。也許它能告訴你更多。”
她說完,身影開始變淡、透明,最後消失了。就像她從未存在過一樣。
寂靜。
只有虛擬森林裏那些虛假的鳥鳴聲。
林燼一屁股坐回地板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哇哦。事情越來越有趣了。我們不僅要拆除一個能毀滅宇宙的超級武器,還要面對一個可能已經失控了三百年的時空黑洞。有沒有人覺得這任務難度稍微高了那麼一點點?”
蘇挽月走到書桌前,拿起一本帝國時代的物理課本——紙質書,頁面已經泛黃。她翻了幾頁,然後說:
“慕容白將軍知道第七錨點的事嗎?”
“如果他真的是遺產守護者的領導者,應該知道。”林燼說,“但問題是他想幹什麼?控制銜尾蛇?還是……別的什麼?”
“也許他想做的,和我們一樣。”伊森輕聲說,銀發在虛擬陽光下閃閃發光,“只是方法不同。我們想拆除,他想……利用?利用那個‘洞’?”
林燼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如果……”他緩緩說,“如果他想做的不是控制,是……跳進去呢?”
蘇挽月和伊森同時看向他。
“跳進一個時空奇點?”蘇挽月皺眉,“那是自殺。”
“常規意義上,是的。”林燼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虛擬的森林在微風中搖曳,看起來那麼真實,那麼……虛假,“但如果有銜尾蛇的保護呢?如果他能用錨點穩定住周圍的時空,然後……”
他轉身,看着兩人:
“然後跳進那個洞,去……另一邊?”
“另一邊是什麼?”伊森問。
“不知道。”林燼老實承認,“也許是虛無,也許是另一個宇宙,也許是……我父親來的地方。”
這句話說出來,房間裏再次陷入沉默。
林燼身體裏那陌生的百分之二點七基因。那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父親。第七錨點旁邊的時空奇點。
這些碎片,似乎在暗示某種……聯系。
“我需要休息。”蘇挽月打破了沉默,“伊森也需要。林燼,你也該睡一會兒。接下來的戰鬥,可能需要我們保持清醒很多天。”
她走向房間的另一扇門——那裏通向幾個簡單的臥室。
林燼沒有跟過去。他坐在窗邊,看着虛擬的森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工裝褲上那個笑臉圖案。
自由。
母親留給他的那句話。
“願你活得自由,哪怕世界不自由。”
他閉上眼睛,試着做艾莉西亞建議的事:和身體裏那陌生的部分對話。
這聽起來很瘋狂——和自己的基因說話?但在這裏,在這個口袋宇宙裏,在知道了這麼多瘋狂的事情之後,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集中注意力,不是集中在眼睛或耳朵上,是集中在……感覺上。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狀態。像半夢半醒,像沉入深海,像懸浮在無重力空間。他的意識向內下沉,穿過骨骼,穿過血液,穿過細胞的壁膜,進入那個雙螺旋的世界。
在那裏,他“看”到了。
正常的DNA片段像溫和的、穩定的河流,緩緩流動,規律脈動。但那些“異質編碼”的部分……
它們不一樣。
它們在發光——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光,是某種更深層的、信息層面的光芒。它們的結構不是雙螺旋,是更復雜的、多維的幾何形狀,像某種超現實主義的雕塑,在不斷變化、旋轉、重組。
而當他靠近時,他“聽到”了……
聲音。
不是聲音,是信息。直接涌入意識的信息流,沒有語言,沒有圖像,只有純粹的、抽象的……概念。
關於“網”的概念。
關於“連接”的概念。
關於“邊界”和“超越邊界”的概念。
還有……關於“家”的概念。
那不是人類的“家”——不是房子,不是星球,不是任何具體的地方。是一種狀態,一種存在方式,一種……自由流動、無拘無束的狀態。
然後,信息流中浮現出一個……邀請。
不,不是邀請,是地圖。
一張指向某個地方的“地圖”。不是空間坐標,是某種更抽象的東西——一個“方向”,一種“振動頻率”,一段“共鳴的旋律”。
而那個方向,指向的是……
第七錨點。
那個有時空奇點的位置。
林燼猛地睜開眼睛。
心跳如鼓,冷汗浸溼了後背。
他知道了。
那部分基因,那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它在指引他。
不是指引他“回家”——那可能永遠也回不去了。
是指引他……完成某件事。
完成那個他母親沒能完成的事。
完成那個卡勒斯用一生準備的事。
完成那個可能決定整個宇宙命運的事。
他站起來,走向臥室。
蘇挽月已經躺下了,但還睜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伊森在隔壁房間,呼吸平穩,像是睡着了。
林燼躺到自己的床上——床很軟,比他在鏽蝕鎮的破床墊舒服一百倍,但他睡不着。
他盯着天花板,大腦飛速運轉。
然後,他笑了。
那種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帶着點瘋狂的笑。
“好吧。”他輕聲對自己說,“既然都這樣了,那就玩把大的。”
他閉上眼睛,這次是真的準備睡了。
但在入睡前的最後時刻,他腦海裏浮現的不是時空結構,不是基因編碼,不是拯救世界的重任。
是母親照片背面那句話:
“願你活得自由。”
自由。
也許,自由不是無拘無束。
是在知道所有枷鎖之後,依然選擇前行。
是在明白所有代價之後,依然做出選擇。
是在看穿所有謊言之後,依然相信某些東西值得相信。
林燼睡着了。
夢裏,他站在一片無垠的星海中央,手裏拿着一把扳手。
面前,是整個宇宙的機器,在等他修理。
而這次,要修的可不是挖掘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