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績公布那天，整個明德中學都炸開了鍋。
“總分749？這是人能考出來的分數嗎？”公告欄前擠滿了學生，議論聲幾乎掀翻了教學樓的天花板。
南建國接到班主任陳老師的電話時，正在車間裏檢查一台故障設備。聽到兒子成績的瞬間，這位向來沉穩的機械工程師手一抖，扳手“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南喬爸爸，您兒子創造了咱們省的歷史記錄！”電話那頭，陳老師的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除了語文作文象征性扣了一分，其他科目全是滿分！”
南建國靠在冰涼的機器外殼上，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他這個從小就不太一樣的兒子，總是用最安靜的方式，做出最驚人的事。
然而，當志願表提交的消息傳來時，所有慶祝的氣氛都被疑惑取代了。
“天文物理與文明研究系？”校長辦公室裏，幾位校領導面面相覷，“這可是全國排名第一的大學啊，南喬明明可以選任何熱門專業，爲什麼偏偏挑了這個每年都招不滿的冷門？”
陳老師推了推眼鏡，看着手中南喬的志願表復印件，眉頭緊鎖：“他說這是他的‘第一志願’，而且只填了這一所學校這一個專業。”
“這不是浪費分數嗎？”教務處主任拍着桌子，“我們得找他談談，這孩子是不是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清晰規劃？”
陳老師搖頭：“我已經約了他今晚談話。但以我對南喬的了解，他做任何決定都有深意。”
只是連陳老師也沒想到，這深意會如此令人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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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教學樓已空無一人。陳老師辦公室的燈還亮着，南喬安靜地坐在他對面。
“老師知道你不是一時沖動的人。”陳老師摘下眼鏡，輕輕擦拭鏡片，“但這個選擇確實讓很多人不理解。能告訴我真實原因嗎？”
南喬的目光落在牆上掛着的太陽系示意圖上，沉默片刻後開口：“陳老師，您教過我們，人類文明如同黑夜中的火把，只能照亮有限的範圍。”
陳老師點頭。
“但如果有人告訴您，黑暗中其實有無數火把，只是我們看不見它們呢？”南喬的聲音很輕，卻讓陳老師莫名感到一陣寒意，“如果有人告訴您，我們的火把隨時可能熄滅，需要找到其他火把的方法呢？”
辦公室安靜得能聽見牆上鍾表秒針的走動聲。
良久，陳老師緩緩開口：“南喬，你在說什麼？”
“我只是打個比方。”南喬收回目光，恢復了一貫的平靜，“這個專業研究的不只是星星，更是文明本身。我想知道，當一個文明走到某個節點時，會發生什麼；我想知道，我們是否準備好了。”
陳老師盯着這個自己教了三年的學生，忽然覺得南喬的眼神裏有一種遠超年齡的沉重。他想起了南喬從小到大那些“不合群”的表現，想起了這孩子對夜空異乎尋常的癡迷，想起了他曾在南喬課桌上看到的那些復雜到連大學物理教授都可能費解的公式草圖。
“南喬，你...”陳老師斟酌着措辭，“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
南喬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站起身，微微鞠躬：“謝謝您三年來的教導，陳老師。我的選擇不會改變，也請您相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離開辦公室前，南喬在門口停住腳步，回頭說了一句讓陳老師徹夜難眠的話：
“有時候，最冷門的路，恰恰是因爲它最重要也最艱難，才少有人走。但如果沒人走，可能就真的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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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喬走出校門時，發現小雨等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
這個文靜的女孩因爲先天聲帶受損，一直活在無聲的世界裏。她手裏拿着一個小本子，看到南喬後快速寫下一行字遞過來：
“恭喜你，驚人的成績。”
南喬微笑着寫到：“我們會去同一所學校。”小雨把本子轉過來，臉上有淡淡的紅暈。
南喬點點頭。他和小雨從小就是鄰居，雖然交流方式特殊，卻有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小雨是他極少數能感到放鬆相處的人之一——或許正是因爲她不說話，他才不必時刻隱藏自己的不同。
“去了南京，我帶你去看紫金山天文台。”南喬寫到，“那裏的星空特別清晰。”
小雨眼睛亮了，快速寫下：“一言爲定。你志願的事，我支持你。你一直看到比別人更遠的地方。”
南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理解他的人寥寥無幾，而這個無法發聲的女孩，卻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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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七日，南喬十八歲生日。
早餐時，母親特意做了長壽面，父親南建國則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就在面條吃到一半時，郵遞員的鈴聲在門外響起。
“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南喬母親擦着手從廚房跑出來，比南喬本人還要激動。
深紫色的信封透着莊重，南喬拆開時手很穩，倒是父母在旁邊屏住了呼吸。當“天文物理與文明研究系”幾個字映入眼簾時，南建國的表情復雜起來。
晚飯後，父親示意南喬到陽台說話。夏夜的暖風吹過，遠處城市的燈火如繁星落地。
“小喬，爸爸一直沒問過你志願的事。”南建國點了一支煙，又很快掐滅——他想起兒子不喜歡煙味，“但今天看到通知書，我還是想知道，你爲什麼選這個？”
南喬靠着欄杆，望向夜空。今晚雲層很厚，看不見星星。
“爸，您記得我小時候經常做的那些‘怪夢’嗎？”
南建國身體微微一僵。他當然記得。南喬五歲時第一次從尖叫中驚醒，說夢見“星星都熄滅了”；十歲時，他曾連續一周畫同樣的復雜圖案，說是“夢裏見過的”；十五歲那年，南喬高燒三天，囈語中夾雜着完全不屬於任何已知語言的音節。
“那不是普通的夢，爸。”南喬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一些記憶，不屬於我，但又確實存在的記憶。”
南建國轉過身，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端詳兒子。十八歲的南喬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眼神裏有一種讓他這個父親都感到陌生的深邃。
“什麼樣的記憶？”南建國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
南喬沉默了很久，久到南建國以爲他不會回答了。就在他準備放棄追問時，南喬開口了：
“關於一個文明如何仰望星空，如何努力想弄清楚自己是否孤獨，如何在最後時刻試圖留下存在的證據。”他頓了頓，“還有關於黑暗，關於寂靜，關於所有燈火同時熄滅後，那漫長無邊的寒冷。”
陽台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南建國感到脊背發涼，不是因爲這番話本身，而是因爲兒子說話時的語氣——那不是一個十八歲少年該有的語氣，那聲音裏承載着某種過於沉重的東西。
“小喬，你...”南建國艱難地尋找詞匯，“你需要看看醫生嗎？或者...”
“我很清醒，爸。”南喬第一次主動握住父親的手。南建國驚訝地發現，兒子的手掌溫暖而穩定，“而且我不是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歷史上，許多科學家、藝術家、哲學家，都曾在不同程度上觸及過這些...碎片。我只是比大多數人更清晰一些。”
“所以你選這個專業是爲了...”
“爲了弄清楚這些碎片意味着什麼。”南喬望向夜空，雲層正在散開，幾顆星星隱約可見，“爲了弄清楚，我們是否在重復某個循環，而我們又該如何跳出它。”
南建國久久說不出話。最終，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個簡單的動作裏包含了一個父親全部的愛與擔憂。
“不管你要做什麼，記得家裏永遠支持你。”南建國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媽媽那邊，我會慢慢跟她解釋。”
“謝謝爸。”南喬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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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家人都已睡去。南喬獨自坐在書桌前，台燈下攤開着錄取通知書和一本厚重的筆記。筆記裏是他多年記錄下的夢境片段、突如其來的靈感閃現，以及那些仿佛來自遙遠彼方的知識碎片。
忽然，一陣熟悉的暈眩感襲來。
南喬立刻放下筆，調整呼吸。他知道這是什麼——那些“記憶”又要來了。但這一次的感覺與以往不同，不是碎片式的畫面或聲音，而是一種...連接感。
他閉上眼睛，任由意識沉入那片熟悉的深海。
起初是黑暗，純粹而絕對的黑暗。然後，一點微光出現，接着是第二點、第三點...無數光點在他意識的視野中亮起，每一個都代表着一個文明，一個世界，一個在宇宙中試圖證明自己存在的火花。
有的光點明亮熾熱，有的微弱搖曳，有的已經熄滅，只餘淡淡的軌跡。而代表人類的那一點，此刻正閃爍着不穩定的光芒。
在這些光點之間，南喬“看見”了細細的絲線，那是文明之間可能的連接，是信息傳遞的路徑，是跨越光年的呼喚與回應。但絕大多數絲線都是斷裂的、未完成的，如同電話線被剪斷，只餘兩端在虛空中無力地飄蕩。
其中一個畫面格外清晰：一個與人類極其相似的文明，在他們的科技達到某個臨界點時，整個星球忽然陷入死寂。不是因爲戰爭，不是因爲災難，而是因爲...他們發現了某個真相，某個讓他們選擇集體沉默的真相。
南喬想要看得更清楚，但一股強大的排斥力將他的意識推了回來。在最後的瞬間，他“聽”到了一個不是聲音的聲音，那是一種直接烙印在意識中的信息：
“觀測即改變，連接即風險。保持距離，保持靜默，這是生存的第一法則。”
“除非...”
畫面戛然而止。
南喬猛地睜開眼睛，汗水已經浸透了襯衫。他看向窗外，東方天際已泛起魚肚白。書桌上的鬧鍾顯示：凌晨四點十七分。
他靜靜坐了十分鍾，讓劇烈的心跳平復下來。剛才的體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清晰，而且帶有明確的指向性。
那個未完的“除非”懸在他的意識中，像一把未落下的劍。
南喬翻開筆記新的一頁，快速寫下剛才的經歷。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當最後一句話寫完時，一個決定在他心中清晰成型。
這個決定如此重大，如此違背常理，以至於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但內心深處，他知道這是對的，是那些碎片記憶指引的方向，是他使命的一部分。
清晨六點，南喬敲開了父母臥室的門。
“爸，媽，我需要跟你們商量一件事。”他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我決定推遲一年入學，先去服兵役。”
母親驚得從床上坐起，南建國則深深地看着兒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
“爲什麼？”母親的聲音帶着不解與擔憂，“好不容易考上這麼好的大學，爲什麼還要耽擱一年？”
南喬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晨光涌入房間，新的一天開始了。
“因爲在我去做那些遙遠的事情之前，”他轉過身，臉上有一種超越年齡的堅毅，“我需要先學會如何保護眼前的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人。”
“而且，”他頓了頓，望向父親，“軍隊裏有些東西，是大學教不了的。有些準備，必須在別處完成。”
南建國與兒子對視良久，最終緩緩點頭。他不知道兒子究竟看見了什麼，也不知道那個“使命”具體是什麼，但他知道，南喬選擇的每一步都有他的理由。
這個從小就不一樣的孩子，終於要走上一條真正屬於他的，孤獨而必然的路。
而這一切，都始於今天，始於十八歲生日這天收到的錄取通知書，始於一個看似突兀卻深思熟慮的決定。
南喬望向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想起那些在意識中看見的、搖曳在黑暗宇宙中的文明之火。
人類這一簇火苗，還很年輕，還很脆弱。而他要做的，是確保它不會輕易熄滅。
無論代價是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