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冰發生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周四深夜。

那天我加班到十一點半,爲一個新區規劃項目趕制最後的高程分析圖。辦公室只剩我一人,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屏幕上等高線密密麻麻,像大地的指紋。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陸志的消息——罕見地,他主動發來:

“還在單位?”

我盯着這行字看了五秒,回:“嗯,加班。你呢?”

“在家。”停頓幾秒,“弄完了嗎?”

“快了,半小時。”

“嗯。”

對話本該到此結束。但十分鍾後,他又發來:“下雨了,帶傘沒?”

我看向窗外,真的下雨了。冬夜的雨細密無聲,在玻璃上劃出凌亂的水痕。

“沒帶。”我回,“沒事,打車回。”

這次他沒回。我繼續工作,但注意力已經散了。手指機械地操作軟件,眼睛卻不時瞟向手機屏幕。那個小小的綠色圖標安靜着,沒有再亮起。

十一點五十分,我保存文件,關電腦。走到單位門口時,雨下大了,地面已經溼透,反射着路燈破碎的光。

然後我看見了他。

陸志站在馬路對面的便利店屋檐下,黑色羽絨服裹得嚴實,手裏拿着一把傘——是我的那把深藍色折疊傘。他低着頭看手機,屏幕光映亮下巴的線條。

我愣在原地。雨聲譁譁,車輛駛過濺起水花,世界喧囂,但我的視線裏只有那個身影。

他似乎感覺到什麼,抬起頭。隔着雨幕,我們的目光對上。他舉起傘,示意了一下。

我跑過去,沒顧上躲水窪。跑到他面前時,頭發已經溼了,眼鏡片蒙上水霧。

“你怎麼來了?”我喘着氣問。

“順路。”他說得簡單,撐開傘,“走吧,車在那邊。”

那把傘不大,我們不得不靠得很近。他的手臂貼着我的,羽絨服面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雨敲在傘面上,噼啪作響,像某種心跳的節奏。

上車後,暖氣開得很足。我摘下眼鏡擦拭,聽見他問:“吃飯了嗎?”

“沒。”

他發動車子,沒說話。我以爲這就結束了,但他開的方向不是回家。

“去哪?”

“有家面館還開着。”他說,“我也沒吃。”

我重新戴上眼鏡,看向窗外。雨夜的街道空曠,霓虹燈在水窪裏扭曲成斑斕的色塊。車內很安靜,只有雨刷器規律的擺動聲。

那家面館在一條小巷裏,店面很小,只擺得下四張桌子。老板認識陸志,看見我們進來,笑着點頭:“陸老師來了?還是牛肉面?”

“嗯,兩碗。”陸志脫下羽絨服搭在椅背上,“一碗不要香菜。”

他記得。這個細節像根細針,輕輕扎了我一下。

等面的時候,我們相對無言。陸志看着手機,我看着他。燈光下,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冒出胡茬。最近他好像瘦了,鎖骨在毛衣領口下顯得更突出。

“最近很忙?”我忍不住問。

“嗯。”他抬眼,“巡演的歌單要定,還要改幾首編曲。”

“順利嗎?”

“還行。”

又是這種對話。一問一答,簡潔到吝嗇。但至少,他今天出來了。至少,他記得我不吃香菜。

面上來了,熱氣騰騰。老板特意給我那碗加了滷蛋:“送你的,看你瘦的。”

“謝謝。”我笑了。

我們埋頭吃面。牛肉燉得很爛,面條筋道,湯頭醇厚。吃了幾口,身體慢慢暖起來。我偷偷看陸志,他吃得很認真,額前碎發垂下來,遮住一點眼睛。

“你最近,”他忽然開口,沒抬頭,“工作怎麼樣?”

我愣了一下:“還行。手上有個新區的項目,挺復雜的。”

“測繪?”

“嗯,地形測量。那塊地以前是沼澤,高程數據亂七八糟,得反復核對。”

他點點頭,沒再問。但主動問工作,已經是他最近少有的“關心”了。

吃完面,雨小了些。我們走回車上,陸志發動引擎,卻遲遲沒開。

“林泓。”他看着前方,雨刷器把雨水掃開,視野清晰又模糊。

“嗯?”

“那首曲子,”他說,“《給測繪員的黃昏奏鳴曲》,我重編了。”

我心跳快了一拍:“什麼時候?”

“就這兩天。”他頓了頓,“加了點東西。你想……聽聽嗎?”

這是邀請。不是客套的“你可以聽聽”,是認真的“你想聽嗎”。我看着他握着方向盤的雙手,指關節因爲用力微微發白。

“想。”我說。

他沒說話,只是調轉車頭,往家的反方向開。我認出來,那是去音樂學院的路。

深夜的校園寂靜無人。教學樓只有零星幾扇窗戶亮着燈。陸志用學生卡刷開側門,領我走進去。走廊很長,腳步聲在空曠裏回蕩。

還是那間琴房。頂層最裏面,窗戶對着老槐樹。陸志打開燈,昏黃的燈光灑下來,鋼琴在光裏泛着溫潤的光澤。

他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放在琴鍵上,停頓了幾秒。然後開始彈。

還是那個旋律——我第一次在琴房聽到的,溫柔得像月光流淌的旋律。但真的不一樣了。他加了新的聲部,像暗涌的河流在月光下流動;加了細碎的音效,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加了一段……像測繪儀器發出的電子音效,嘀嗒,嘀嗒,精準而克制,卻莫名溫柔。

我靠在門框上聽着。琴聲在狹小空間裏回旋,包裹着我。我能聽出他手指的力度,能聽出踏板踩下的時機,能聽出那些細微的猶豫和堅定。

這不再是簡單的告白,這是一次……解釋。用他的語言,解釋那些他說不出口的東西。

一曲終了,餘音緩緩消散。陸志的手還放在琴鍵上,背對着我。

“這段,”他聲音很輕,“是那天在舊廠房,你報數據的聲音。我錄下來了,做了采樣。”

我愣住了。那個雨天的午後,我站在破舊的車間裏,流暢地報出建築尺寸。他當時在錄音,我以爲只是錄環境音。

“爲什麼?”我問。

陸志轉過身,燈光從他背後照過來,臉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因爲……”他停頓很久,“因爲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的世界和別人的世界,可以這麼……嚴絲合縫地對接。”

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能看見他睫毛的顫動。

“林泓,”他說,“我知道我最近……很糟。”

我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我壓力大的時候,就會這樣。”他移開視線,看向窗外,“縮回自己的殼裏,不想說話,不想見人,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但我不知道……怎麼出來。”

“你可以告訴我。”我說。

“告訴你有用嗎?”他苦笑,“告訴你了,我還是那個樣子。你還是會難受。然後你難受,我更想躲。惡性循環。”

他說得很平靜,但每個字都沉重。這是第一次,他承認自己的模式,承認它傷害了我。

“那你現在爲什麼說了?”我問。

“因爲……”他深吸一口氣,“因爲今天下午,我寫那段新編曲的時候,怎麼都寫不好。我彈了無數遍,都覺得不對。然後我放了你的聲音采樣,那個‘長36米24,寬18米12’……突然就對了。”

他看向我,眼睛在昏黃光線下亮得驚人。

“林泓,我需要你。”他說得很艱難,像在承認什麼羞恥的事,“不只是需要你配合我,遷就我。是需要你的存在,來……校準我的世界。”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裏某個鏽死的鎖。我看着他——這個驕傲的、固執的、把完美主義當鎧甲的人,此刻剝開了一小片鎧甲,露出裏面柔軟脆弱的部分。

“陸志。”我叫他名字。

“嗯。”

“我也需要你。”我說,“但我不需要你完美,不需要你總是知道該怎麼做。我只需要你……偶爾打開門,讓我知道你還在裏面。”

他伸出手,很輕地碰了碰我的臉。指尖冰涼,但觸感真實。

“我今天,”他低聲說,“不是來道歉的。我知道道歉沒用,下次還會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看見了。看見你在努力,看見你在難受,看見你在等我開門。”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我咬住嘴唇,不讓它掉下來。

“還有,”他繼續說,“那首新歌,我報給巡演歌單了。名字叫《誤差修正表》。如果你願意……巡演的時候,我想在屏幕上放你的測繪圖紙。聲音和圖像,一起。”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最後只能點頭,用力點頭。

他把我拉進懷裏。這個擁抱很緊,緊到我能聽見他胸腔裏的心跳,急促而有力。我臉埋在他肩頭,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混着鋼琴鬆香和洗衣液的味道。

“林泓,”他在我耳邊說,“給我點時間。我不知道能不能變好,但……我想試試。真的試試。”

“嗯。”我哽咽,“我也試。”

我們在琴房裏抱了很久。窗外,雨徹底停了。月光從雲層後露出來,照亮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世界安靜得像一首歌結束後的那個休止符——短暫,但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張力。

回家路上,我們沒怎麼說話。但氣氛不一樣了。不是那種緊繃的沉默,是一種……疲憊但平和的安靜。像暴風雨過後的海面,雖然還有餘波,但已經看見了平靜的可能。

到家已經凌晨兩點。陸志洗漱完,躺到床上時,沒有像往常一樣背對着我。他平躺着,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

“睡吧。”他說。

“嗯。”

那一夜,我睡得特別沉。沒有夢見被遺忘的童年,沒有夢見空蕩蕩的房子。只夢見一片平靜的水面,我和陸志坐在一艘小船上,他彈琴,我測量水深。數據可能不準,旋律可能走調,但我們在同一條船上,朝着同一個方向。

---

第二天早上,陽光很好。

我醒來時,陸志已經起了。廚房傳來煎蛋的聲音,還有他哼歌的聲音——很小聲,不成調,但確實是哼歌。

我走到廚房門口,看着他系着圍裙的背影。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給他鍍了層金邊。

“早。”他說,沒回頭,“早餐馬上好。”

“今天不練琴?”我問。

“晚點。”他把煎蛋裝盤,“上午要去見個制作人,聊巡演的事。”

“要我陪你嗎?”

他轉身,把盤子遞給我:“不用。你昨天加班到那麼晚,今天好好休息。”

很平常的對話。但語氣不一樣了。沒有了那種防御性的冷淡,多了點……溫度。

吃早餐時,陸志主動說起了巡演的計劃——哪些城市,哪些場地,哪些歌要改。我聽着,偶爾提建議。氣氛輕鬆得像……普通情侶的早晨。

但我知道,這不是突然的痊愈。這只是破冰,是裂縫裏透進的一點光。陸志還是那個陸志,回避型依戀不會因爲一次深夜談話就消失。他今天可能會好,明天可能又會縮回去。

不過,這點光夠了。足夠讓我重新呼吸,重新看見顏色,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活。

因爲他說得對——我不能指望他變好,但我可以自己變好。ENFP最擅長什麼?最擅長在廢墟上種花。

送他出門後,我回到書房,打開電腦。不是工作文件,而是一個新建的文檔。標題是:“2026,我的生活”。

我開始寫計劃。不是關於陸志的,是關於我自己的:

1. 工作:申請參與那個跨省的智慧城市聯合項目,雖然要經常出差,但能學到新技術。

2. 興趣:報個周末的聲學基礎課程——既然對聲音敏感,不如系統學學。

3. 健康:重新開始晨跑,不再因爲等陸志起床而打亂作息。

4. 社交:主動聯系那幾個很久沒見的大學同學,約飯,哪怕只是閒聊。

寫完後,我看着屏幕上的字,忽然覺得……輕鬆了。不是放棄陸志,是把自己的重心,從“我們”挪回“我”。

下午,我去書店買了聲學入門的教材。坐在咖啡館裏翻看時,周牧打來電話:

“林泓!陸志跟你說了沒?巡演贊助談下來了!”

“真的?”我笑了,“恭喜。”

“多虧了你。”周牧聲音興奮,“那個制作人看了陸志的新編曲,特別感興趣。說‘測繪+音樂’的概念很新穎,願意追加投資。”

“那是陸志的才華。”

“但你給了他靈感。”周牧頓了頓,“你倆……好點了?”

“嗯。”我看着窗外的陽光,“好點了。”

“那就好。對了,下周末樂隊要去郊區拍宣傳照,你來嗎?陸志讓我問你。”

“來。”我說,“當然來。”

掛斷電話,我繼續看書。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書頁上,字跡清晰溫暖。咖啡館裏放着輕音樂,是鋼琴曲,溫柔得像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前路還長。知道陸志的回避不會消失,知道我的焦慮還會被觸發,知道我們可能還會經歷無數個“三個小時不回消息”的夜晚。

但至少今天,我們都在試着修正誤差。他在學着開門,我在學着不把全部重量都靠在門上。

這就夠了。

手機震了一下,是陸志發來的照片——制作人工作室的調音台,密密麻麻的旋鈕和推子。

配文:“有點復雜。”

我回:“你能搞定。”

他回了一個簡單的笑臉表情。

我看着那個表情,笑了。收起書,結賬走出咖啡館。冬日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劇情裏,甜蜜的,苦澀的,正在修復的,準備放棄的。

而我的劇情,在這一章裏,暫時轉了個彎。從漸行漸遠的平行線,變成了小心翼翼試圖靠近的弧線。

雖然不知道弧線最終會畫成什麼形狀。

但至少,筆還在我手裏。

至少,我重新有了畫下去的力氣。

猜你喜歡

江楠裴頌年小說全文

小說《勾到手後大佬還在演,小撩精不奉陪了》的主角是江楠裴頌年,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作者“白蓁”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目前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白蓁
時間:2025-12-29

沈清玉裴潤澤免費閱讀

《搬空侯府投靠王爺,她成女帝了!》是“OKOK”的又一力作,本書以沈清玉裴潤澤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種田故事。目前已更新106293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OKOK
時間:2025-12-29

搬空侯府投靠王爺,她成女帝了!後續

小說《搬空侯府投靠王爺,她成女帝了!》的主角是沈清玉裴潤澤,一個充滿魅力的角色。作者“OKOK”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出了一個引人入勝的世界。如果你喜歡種田小說,那麼這本書將是你的不二之選。目前本書已經連載等你來讀!
作者:OKOK
時間:2025-12-29

開局背債?我在年代文裏自救成贏家免費版

完整版年代小說《開局背債?我在年代文裏自救成贏家》,此文從發布以來便得到了衆多讀者們的喜愛,可見作品質量優質,主角是喬晞楚烽,是作者暮念念所寫的。《開局背債?我在年代文裏自救成贏家》小說已更新106558字,目前連載,喜歡看年代屬性小說的朋友們值得一看!
作者:暮念念
時間:2025-12-29

開局背債?我在年代文裏自救成贏家免費版

如果你喜歡年代類型的小說,那麼《開局背債?我在年代文裏自救成贏家》將是你的不二之選。作者“暮念念”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喬晞楚烽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06558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暮念念
時間:2025-12-29

重生七零:寡婦靠前世記憶爆改人生後續

口碑超高的年代小說《重生七零:寡婦靠前世記憶爆改人生》,蘇曼陸烈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拆機無敵碼字機”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114430字,本書連載。喜歡看年代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拆機無敵碼字機
時間:2025-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