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冰發生得猝不及防——以陸志的身體崩潰爲代價。

三月中旬,寧城迎來倒春寒。陸志連續工作了七十二小時——巡演歌單最終確定、新EP的混音、樂隊宣傳物料審核,還有音樂學院那邊催交的畢業論文開題報告。他像個陀螺在多重壓力下高速旋轉,終於在周四凌晨從工作間出來倒水時,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我聽見重物落地的悶響沖出去時,他蜷在廚房地板上,臉色煞白,額頭抵着冰涼的瓷磚,冷汗已經把襯衫後背浸透。

“陸志!”我跪下來扶他。

他緊閉着眼,嘴唇發青,手指死死按着胃部。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疼……”

120來得很快。急診室裏,醫生檢查後說是急性胃腸炎加上過度疲勞和嚴重脫水。“再晚點可能胃穿孔。”醫生皺眉,“年輕人不要命了?連續多少天沒好好吃飯睡覺了?”

陸志閉着眼不答,只是蜷在病床上輸液。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像地圖上瀕臨幹涸的河流。

我辦好手續回到病房時,凌晨三點。慘白的燈光下,他看起來脆弱得像個紙人。那個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鍵盤手,那個用冷淡武裝自己的陸志,此刻只是一個因爲疼痛而輕微發抖的二十四歲青年。

我拉過椅子坐在床邊。藥水一滴滴落下,順着軟管流進他青白的血管。他睡得很不安穩,眉頭緊鎖,嘴唇無聲地動着,像在說什麼。

然後他伸手,在虛空中抓了一下。

我握住他的手。那只彈琴的手,此刻冰涼,手心有冷汗。他立刻抓緊了,很用力,指節都泛白。

“別走……”他含糊地說,眼睛沒睜開。

“不走。”我說。

他像是聽見了,手指稍稍放鬆,但沒鬆開。就這麼握着,沉沉睡去。

那一夜,我握着他的手,看着藥水滴落,聽着他漸漸平穩的呼吸。窗外的天從墨黑變成深藍,再變成魚肚白。晨曦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來,在他臉上切出一道道光痕。

他醒來是早上七點多。睜開眼,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後迅速抽回了手。

“你……”他聲音沙啞,“一直在?”

“嗯。”我站起來活動僵硬的肩膀,“感覺怎麼樣?還疼嗎?”

他搖搖頭,試圖坐起來,卻因爲虛弱又倒回去。我扶他,手碰到他後背,單薄的病號服下能摸到清晰的脊椎骨節。

“你瘦太多了。”我忍不住說。

他避開我的目光:“沒事。醫生怎麼說?”

“急性胃腸炎,要住院觀察兩天。”

“兩天?”他立刻皺眉,“明天樂隊還要彩排——”

“彩排取消。”我打斷他,“周牧已經安排好了,讓你好好休息。”

他沉默,轉頭看向窗外。晨光裏,他側臉的線條緊繃,下頜線因爲咬牙而顯得鋒利。

“陸志,”我輕聲說,“你差點胃穿孔。”

“我知道。”他聲音很低,“我只是……沒注意。”

“不是沒注意,是根本不在意。”我把醫生開的單子遞給他,“營養不良,嚴重睡眠不足,壓力過大。你自己看看。”

他掃了一眼,把單子放到一邊:“現在沒事了。”

“現在有事!”我終於忍不住,聲音提高,“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你才二十四歲,把自己搞成這樣,值得嗎?”

陸志看着我,眼神裏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是驚訝,也許是愧疚。但很快,那層熟悉的防御膜又覆蓋上來。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他說。

又是這句話。我頹然坐回椅子上。病房裏安靜下來,只有走廊隱約的腳步聲和儀器的嗡鳴。

護士來換藥時,陸志很配合。量體溫,測血壓,問症狀,他都回答得簡潔準確。像個模範病人,除了不承認自己病了。

中午,我回家給他取換洗衣物和日用品。再回醫院時,他正靠在床頭看手機——是樂譜的照片,放大,縮小,手指在屏幕上劃動,完全沉浸。

“先吃飯。”我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

“等一下,這段旋律有問題——”

“先吃飯。”我按住他的手機關掉屏幕,“吃完飯再看。”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裏有瞬間的不悅,但也許是因爲虛弱,他沒有爭辯。我打開保溫桶,是早晨熬的小米粥,還熱着。

“我自己來。”他說。

“你手在輸液。”

“我可以——”

“陸志,”我看着他,“就今天,讓我照顧你。行嗎?”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很輕地點了點頭。

我舀起一勺粥,吹涼,遞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一下,張開嘴。一勺,兩勺,三口後,他說:“我自己能吃。”

“好。”我把勺遞給他。他左手打着點滴,右手笨拙地握着勺子,粥灑了一點在病號服上。我拿紙巾擦掉,他沒躲。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白色的床單上,暖洋洋的。陸志安靜地喝粥,睫毛垂下來,在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這一刻,他像個普通的需要照顧的年輕人,而不是那個背負着多重壓力、用完美主義苛求自己也苛求別人的陸志。

喝完粥,他靠在床頭,臉色稍微好了一點。

“林泓,”他突然說,“昨晚……謝謝。”

“不用謝。”

“我是說,”他頓了頓,“謝謝你陪着我。”

我看着他。陽光照進他眼睛裏,褐色瞳孔在光線下變得透明,像琥珀。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又看見了琴房裏的那個陸志——那個會說“我可能有點喜歡你了”的陸志。

“陸志,”我輕聲問,“你爲什麼要這麼拼命?”

他看着窗外,良久才說:“因爲我沒有退路。”

“什麼意思?”

“我爸的心髒搭橋手術安排在四月。”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手術費要二十多萬。我爸媽的積蓄不夠,我叔借了一部分,還差八萬。”

我愣住了。

“巡演如果能成功,後續的商演、合作,能補上這個缺口。”他繼續說,“還有,如果我的EP能有點水花,也許……能證明我不是在胡鬧。”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說了有什麼用?”他轉頭看我,“你能變出八萬塊錢?還是能讓我爸媽突然理解我?”

話像冰水澆下來。但我聽出了裏面的東西——不是指責,是絕望。一種深層的、已經放棄解釋的絕望。

“我可以陪你。”我說,“至少……不用一個人扛。”

陸志笑了,很苦的笑:“林泓,你陪我熬幾個夜,陪我說幾句話,改變不了什麼。現實就是現實。錢要掙,論文要寫,巡演要成功。這些都是我一個人要做的事。”

“可我們現在在一起——”

“在一起,不代表你能替我活。”他打斷我,“就像現在,你照顧我,我很感激。但病好了,該面對的還是我要面對。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太明白了。這就是陸志的邏輯——關系是情感支持,但現實問題必須獨自解決。所以他從不求助,從不示弱,因爲那“沒用”。

可什麼是“有用”?難道只有解決問題的實際幫助才叫有用?陪伴、傾聽、一起承受,這些都不算?

對他來說,可能真的不算。

“睡會兒吧。”我最終只說,“醫生說你需要休息。”

他點點頭,躺下,閉上眼睛。陽光照在他臉上,能看見細小的絨毛。我坐在床邊,看着他沉睡的側臉,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心疼,無力,還有一絲……憤怒。

憤怒於他把自己逼到這一步,憤怒於他推開所有伸出的手,憤怒於他明明在虛弱時需要我,卻會在恢復後立刻築起高牆。

下午,周牧和小冉來了。看見陸志的樣子,小冉眼圈紅了:“陸老師,你……”

“沒事。”陸志已經坐起來,臉色雖然還蒼白,但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歌單我調整了一下,第三首和第七首調換順序,這樣情緒遞進更自然。”

“你都這樣了還——”周牧話沒說完,被陸志的眼神制止。

“工作不能停。”陸志說,“巡演還有兩周,時間很緊。”

他們談了半小時工作。我在旁邊削蘋果,聽着那些專業術語:節拍、調式、聲場、混音。陸志完全進入了工作狀態,眼神專注,語速很快,完全不像個病人。

只有在他偶爾咳嗽、皺眉按住胃部時,才泄露出一絲虛弱。

周牧他們走時,悄悄跟我說:“林泓,辛苦你了。陸志他……就這脾氣。”

“我知道。”我說。

“有事隨時打電話。”

“好。”

傍晚,陸志精神好了一些,自己下床走了走。回來時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晚霞。醫院的夕陽是橙紅色的,染紅了天空,也染紅了他的側臉。

“林泓,”他忽然說,“那天在琴房……我說的話,是認真的。”

我心髒一跳。

“我說我需要你,來校準我的世界。”他轉過身,看着我,“那不是謊話。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要。”

“什麼意思?”

“就像現在。”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需要你照顧我,但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我需要你陪着我,但我會覺得是麻煩你。我需要……很多,但我習慣了什麼都自己來。”

這是他說過最接近坦白的話。我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夕陽。

“你可以練習。”我說,“練習開口,練習接受,練習需要別人。”

“練習……”他重復這個詞,像在品味它的陌生,“可能很難。”

“我陪你練。”

他轉頭看我,眼睛在夕陽光裏亮亮的:“爲什麼?”

“因爲我需要你需要我。”我笑了,“這個回答夠繞嗎?”

他也笑了,很輕,但真實。然後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手心溫暖,不再冰涼。

“那就……試試。”他說。

那一晚,他睡得安穩。我躺在陪護床上,聽着他均勻的呼吸,心裏涌起久違的平靜。窗外的月光灑進來,像一層溫柔的紗。

我想,也許這次真的不一樣了。他願意坦白了,願意嚐試了。也許病痛讓他終於肯卸下一點鎧甲。

但我忘了——卸下的鎧甲,病好了還會穿回去。

---

陸志住院三天。那三天是我們這幾個月來最接近“正常情侶”的時光。

他會等我喂飯,會讓我扶他去洗手間,會在夜裏做噩夢時握住我的手。會講他小時候練琴的趣事,講他第一次登台的緊張,講他想做卻沒機會做的音樂實驗。

“我想做一張完全用城市聲音采樣的專輯。”有天下午他說,“不用任何樂器,就用環境音——地鐵報站、市場叫賣、施工噪音、雨聲、風聲……把它們變成音樂。”

“像你那首《寧城切片》?”

“更純粹。”他眼睛發亮,“純粹的‘聽見城市’。”

那一刻,我又看見了那個對音樂懷有赤子之心的陸志。那個讓我心動的人。

出院那天,陽光很好。我扶着他走出醫院大門,他深吸一口氣:“自由了。”

“回家好好休息,醫生說要養一周。”

“嗯。”

我們打車回家。路上,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看着他沉靜的睡臉,手指輕輕拂過他額前的碎發。

那一刻我覺得,也許這場病是轉折點。也許他真的會改變。

但現實很快就給出了答案。

回家第二天,陸志就打開了電腦。我說醫生讓他至少休息三天,他說:“我就看看郵件。”

然後一看就是四小時。

晚上,他出工作間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平時的狀態——挺直的背,冷靜的眼神,說話簡短直接。

“明天我去排練。”他說,“落下的進度要補上。”

“醫生說要休息一周——”

“我沒事了。”他打斷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又是這句話。我看着他,那個在醫院裏會握着我手說“那就試試”的陸志,已經消失了。眼前的人,是那個熟悉的、用工作隔離情感的陸志。

“陸志,”我試圖抓住什麼,“我們不是說好,要練習……互相需要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說:“那是生病的時候。現在病好了,該幹什麼幹什麼。”

“所以生病時說的話,不作數?”

“林泓,”他皺眉,“你別這樣。我很感激你照顧我,但生活要回到正軌。”

生活要回到正軌。他的正軌,就是一個人扛起所有,就是推開所有靠近的手,就是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島。

而我,只是他病中暫時停靠的港灣。病好了,船就要繼續遠航。

那天晚上,我們又回到了熟悉的模式——他工作到深夜,我獨自睡覺。床很大,我們各占一邊。月光照進來,在地板上畫出冰冷的分界線。

我側躺着,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醫院裏他握着我手的樣子,想起他說“那就試試”時眼裏的光。

原來那真的只是幻覺。虛弱時的幻覺。

人一旦恢復力氣,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築起圍牆。

而我在牆外,看着牆一點點加高,直到再也看不見裏面的人。

窗外的月光很亮,亮得刺眼。我閉上眼睛,聽見工作間裏隱約的鍵盤聲。

那是他在創作。在他的音樂世界裏,他是主宰,是君王,是絕對的控制者。

而在現實的關系裏,他選擇做逃兵。

而我,選擇繼續等在原地。等下一次他虛弱,等下一次幻覺。

多可悲。

多可笑。

但更可悲的是——我知道,下次他需要我時,我還是會伸手。

因爲ENFP最糟糕的,就是永遠相信下一次會不同。

即使每一次,都只是重復同樣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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