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鎮老汽車站是一座八十年代的水泥建築，牆皮斑駁，門頭上“臨水”二字紅漆褪色。周一早上九點，韓陽一行四人從破舊的中巴車上下來，帶着薄薄的塵土氣息。
同行的有文化館副研究館員老吳，一個頭發花白、戴着深度近視眼鏡、提着一個鼓囊囊舊帆布包的老文化人；融媒體中心記者孫哥，還是那副話不多但設備精良的模樣，肩上挎着攝像機包；以及宣傳部文化科借調來的科員趙磊，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略顯拘謹但做事認真的年輕人。
臨水鎮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老周已經在站口等着了，一個四十多歲、面皮黝黑、笑容有些模式化的基層幹部。他快步迎上來，熱情地與韓陽握手：“韓主任！一路辛苦！歡迎歡迎！”
韓陽與他寒暄兩句，介紹了團隊成員。老周的目光在韓陽年輕的面孔上多停留了一瞬，笑容不變：“車就在那邊，我們先去鎮政府？書記鎮長知道您要來，特意安排中午簡單吃個便飯。”
“周主任，飯先不着急。”韓陽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時間緊，任務重。咱們能不能直接去老街區？我想先有個直觀感受。午飯就在老街附近隨便解決，不給大家添麻煩。”
老周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縣裏來的“主任”這麼雷厲風行，而且一副要撲在一線的架勢。“那……也好，也好。我這就帶路。”他轉身引着衆人走向一輛半舊的桑塔納。
車子穿過鎮中心幾條還算熱鬧的街道，拐進一條更窄的路，路邊的建築明顯低矮陳舊起來。不過幾分鍾，車子在一片空曠的水泥地邊緣停下。前面，一片灰黑色的瓦頂層層疊疊，在秋日寡淡的陽光下靜默着。
“韓主任，這就是咱們臨水鎮的老街了。”老周下了車，指着前方，“這一片啊，老房子多，但住的人少了。您看，路都不太好走。”
眼前與其說是“古鎮”，不如說是一片被時光遺忘的舊居民區。一條約三米寬、用青石板和碎石鋪就的主街向前延伸，兩側是高低錯落的木結構或磚木混合的老屋。大多數房子牆面灰黑，木門窗櫺凋敝，有些屋頂的瓦片已經殘缺，長出枯黃的雜草。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幾只土狗懶洋洋地趴在門口，警惕地打量着這群不速之客。空氣裏彌漫着一種陳年的、略帶潮溼的木頭和塵土混合的氣味，寂靜得能聽到風吹過破損窗紙的細微嗚咽聲。
衰敗，甚至有些破敗。但韓陽的眼睛卻慢慢亮了起來。他看到了那些房屋雖舊卻依然清晰的榫卯結構，看到了門楣上模糊但精美的雕花，看到了幾處馬頭牆殘存的流暢線條，看到了石板路縫裏頑強探頭的青苔。這種“原真”的、未被商業塗料和仿古構件塗抹過的質感，本身就蘊含着一種力量。
“老吳老師，您看這建築形制？”韓陽低聲問身邊的老吳。
老吳早已掏出了筆記本和一支鉛筆，鏡片後的眼睛閃着光，像發現了寶藏的考古學家。“典型的晚清到民國初年江浙民居風格，融合了一些本地做法。你看那家的封火牆，做法很地道。可惜，失修太嚴重了。”他一邊說，一邊快速在本子上勾勒着建築的速寫。
“孫哥，麻煩先拍一些全景和細節。趙磊，記錄一下我們看到的房屋現狀關鍵詞，特別是那些看起來結構還比較完好的。”韓陽迅速布置任務。
老周在一旁看着，心裏有些犯嘀咕。縣裏這個新成立的辦公室，看來不是來走形式的。
一行人開始沿着主街往裏走。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偶爾有一兩扇門虛掩着，能瞥見裏面昏暗的堂屋和坐在竹椅上的蒼老身影。看到他們，老人大多面無表情，或者慢慢別開視線。
韓陽沒有貿然打擾。他走得很慢，觀察着每一棟房子，注意着街巷的轉折、空間的收放、以及那些不經意流露的生活痕跡——比如某戶窗台上一個洗淨的玻璃罐頭瓶裏插着的野花，比如某段牆根下擺放整齊的幾塊醃菜石。
走了大約兩百米，街邊出現一個稍微寬敞的拐角，那裏有一棟明顯比周圍房子高大些的建築，門臉開闊，但兩扇厚重的木門緊閉，門楣上掛着一塊字跡幾乎完全剝落的木匾。
“周主任，這棟房子以前是做什麼的？”韓陽停下腳步。
老周湊過來看了看：“哦，這個啊，聽老輩人講，好像是以前鎮上的老茶館，兼着說書、議事。公私合營那會兒好像做過供銷社倉庫，後來就荒了。產權……有點復雜，好像幾家人共有，又好像鎮集體有點份，扯不清。”
老茶館。韓陽心中一動。他走到近前，透過門板的縫隙往裏看。裏面黑洞洞的，隱約能看到高大的空間和倒伏的桌椅輪廓，灰塵在從縫隙透入的光柱中飛舞。
“能進去看看嗎？”韓陽問。
老周面露難色：“鑰匙不知道在誰手裏，而且裏面太黑，也不安全……”
“就從門縫看看。”韓陽示意孫哥把攝像機的照明燈打開，對準門縫。
強光射入，照亮了內部一隅。可以看到屋內挑高很高，有木結構的閣樓，雖然布滿蛛網和灰塵，但粗大的木梁和柱子依然穩固。地面是磨損的大方磚，角落裏堆着些破舊的籮筐和雜物。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對大門的那面牆，似乎還殘留着一些斑駁的壁畫或裝飾的痕跡，但看不真切。
“有點意思。”老吳湊在另一個門縫邊，喃喃道，“這梁架結構保存得還行，稍微修繕加固，空間感會很好。”
韓陽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在腦海裏快速勾勒：如果這裏被清理出來，稍加修繕，保留那種滄桑的歷史感，會是一個多麼有味道的公共空間。可以作爲一個小型的鄉土文化展覽館？或者，一個可以舉辦講座、放映、小型演出的“文化客廳”？
他繼續往前走，又發現了幾處有意思的點：一棟臨街的老屋，後院竟連着一條狹窄的、通向後面小河的石階，石階溼滑，生滿綠苔，下面似乎曾是個小碼頭；另一處宅子的門樓磚雕異常精美，雖然破損，但圖案依稀可辨，是“漁樵耕讀”的主題；還有一戶人家門口，擺着幾個造型古樸、但已幹裂的舊木盆，老吳辨認出那是以前染坊用的工具。
每發現一處，韓陽就讓趙磊詳細記錄位置、特征和初步判斷的原有功能，孫哥則從不同角度拍攝影像資料。老吳則像個考據學家，不時低聲向韓陽解釋某個建築構件或生活器物的年代和用途。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花了近兩個小時，才大致走完了這條主街和兩條主要岔巷。韓陽的筆記本上已經記滿了關鍵詞：茶館、碼頭痕跡、磚雕門樓、疑似染坊、古井、過街樓遺跡、幾棟保存相對完好的“合院式”民居……
中午，他們在老街出口一家極其簡陋的、主要做附近工地工人生意的小面館吃了碗面條。老周顯然有些不自在，韓陽卻吃得很快，邊吃邊和老吳低聲討論剛才的見聞。
“老吳老師，您覺得，就目前看到這些碎片，能拼湊出臨水鎮過去可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嗎？”
老吳推了推眼鏡，有些興奮：“有點眉目。你看啊，有碼頭痕跡，說明過去水運可能比較重要；有茶館、說書場，說明是個人流匯集、信息交流的地方；有染坊遺跡，還有我們之前資料裏提過的，這裏清末民初好像有過土布交易；再加上那些‘漁樵耕讀’的磚雕，反映的是傳統農耕漁獵社會的理想生活圖景。我推測，這裏在百年前，很可能是一個依托水路的小型商貿集鎮和手工業聚集點，應該比較繁華過，是附近幾個鄉的商品集散地和社交中心。”
韓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個因水運而興，因商貿而聚，擁有市井生活氣息的小鎮。這個“故事內核”，比單純看老房子有價值得多。它提供了“人”的活動想象空間。
下午，韓陽調整了策略。他請老周幫忙，聯系了幾位還住在老街上的、年紀最大的老人，希望能上門拜訪，簡單聊幾句。老周雖然覺得麻煩，但還是去辦了。
拜訪的第一位老人，姓徐，八十多歲，獨自住在主街中段一棟低矮的老屋裏。屋子很暗，老人耳朵有點背，但精神尚可。對於韓陽他們的問題——“您小時候，這街上熱鬧嗎？”——老人混濁的眼睛裏似乎亮了一下。
“熱鬧！怎麼不熱鬧！”老人聲音沙啞，但努力提高音量，“天不亮，碼頭上就吵吵嚷嚷，船來船往。街上全是鋪子，油鹽醬醋、布匹、山貨、南貨……茶館裏整天坐着人，聽說書的，談買賣的。我小時候，最喜歡趴在染坊門口看人家染布，那顏色，鮮亮得很……”
斷斷續續的回憶，勾勒出一幅模糊卻生動的往昔畫卷。第二位拜訪的是一位老奶奶，她記不清太多商業細節，卻還記得“七月半”鎮裏沿河放燈、街坊搭台唱戲的片段。
這些零碎的口述，與老吳的考據、韓陽的觀察逐漸交織，一個曾經鮮活的小鎮形象，在韓陽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老街盡頭，那裏臨着一條如今已變得狹窄渾濁的小河。河對面是新建的居民樓，與這邊破敗的老街形成刺眼的對比。河邊歪斜地立着幾根早已廢棄的木樁，想必是當年的系船柱。
韓陽站在河邊，看着夕陽的餘暉給對岸嶄新的瓷磚牆面鍍上一層金色，而身後，是沉浸在深灰色陰影中的老街屋脊，安靜得像一座龐大的廢墟。
“韓主任，看得差不多了吧？咱們回鎮裏？”老周看了看天色。
韓陽沒有立刻回答。他轉過身，望着暮色中輪廓越發深邃的老街。白天的行走、觀察、交談，所有的細節和感受此刻在他心中翻涌。破敗是真實的，但那種潛藏的歷史肌理和生活記憶，也是真實的。它需要的不是推倒重建一個仿古贗品，而是一次小心翼翼的“喚醒”。
“周主任，”韓陽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河邊顯得格外清晰，“明天開始，我們可能需要更深入一些。能不能麻煩您，幫我們找一找老街的規劃圖紙（如果有的話）、歷代修繕記錄、還有關於當年碼頭、商鋪、茶館、染坊這些更具體的檔案或記載？哪怕是只言片語的回憶錄也好。另外，我們想對幾棟有代表性的老屋，做更詳細的測繪和影像記錄。”
老周聽得一愣一愣的，最終點了點頭：“我盡量找，不過很多東西，恐怕早就沒了……”
“沒關系，能找到多少是多少。”韓陽說着，又看向老吳和孫哥，“吳老師，孫記者，明天我們重點測繪茶館、碼頭遺址和那幾棟保存較好的合院。趙磊，你負責把所有訪談錄音整理成文字，標注好時間和講述人。”
夜幕降臨，老街徹底隱入黑暗，只有零星幾點昏黃的燈火，像沉睡巨獸偶爾眨動的眼睛。
回到鎮裏簡陋的招待所，韓陽不顧疲憊，在台燈下攤開筆記本和今天拍攝的照片打印件。他開始嚐試勾勒一份草圖——不是建築圖紙，而是一份“文化記憶地圖”。他在圖上標注出茶館、碼頭、染坊、古井、特色門樓的位置，在旁邊寫上訪談中聽到的關鍵詞：“船來船往”、“布匹山貨”、“茶館說書”、“放燈唱戲”……
系統面板在他專注時悄然浮現，那個代表臨水鎮的灰色區域，似乎比之前稍微亮了一點點。他的目光落在那需要積分才能使用的“區域掃描”功能上。
現在，或許是用的時候了。他已經有了直觀的認知和初步的判斷，一次深度掃描，也許能幫他確認某些猜測，或者發現意想不到的、更深層的文化“礦脈”。
他集中意念，鎖定了腦海中這片老街的區域。
【是否確認對指定區域（臨水鎮老街核心區）使用‘區域文化資源掃描（初級）’？消耗積分50點。】
【確認。】
無形的波動，仿佛以他爲中心擴散開來。幾秒鍾後，信息流反饋回來：
【掃描完成。消耗積分50點，剩餘積分0。】
【深度識別結果：
1. 核心文化基因：‘因水而聚的市井商貿記憶’（能量強度：中高）。具體表征：碼頭航運遺跡、商業街道格局、茶館/行會等公共空間遺存、傳統手工業（土布、染織）痕跡、地方性節慶（河燈、社戲）口述記憶。
2. 潛在高價值敘事節點（按推薦度排序）：
· 老茶館/說書場：該空間歷史上不僅是休閒場所，更是信息交換、民間議事、文化傳播（說書、戲曲）的核心節點，承載了最豐富的集體記憶與社交網絡痕跡。強烈建議作爲首批活化利用的旗艦空間。
· 臨河碼頭遺址及濱水區域：水系是古鎮興衰的命脈線索。恢復（哪怕是象征性恢復）碼頭意象，結合水系講述商貿往來、人員流動的故事，易於營造場景感。
· ‘林記染坊’舊址（已識別）：代表傳統手工業記憶。可結合殘留工具、口述工藝，打造微型展示或體驗點。
3. 隱藏線索（需進一步挖掘驗證）：掃描檢測到，在老街深處某棟普通民居（大致坐標已標記）的地下或夾牆內，可能存在一批清末民初的商業文書或家族賬冊類紙質遺存。若被發現，將極大豐富本地商貿歷史細節。
4. 氛圍營造建議：該區域整體空間尺度宜人，街巷曲折有致，適合進行“微介入”式改造。重點強化碼頭-主街-茶館的空間序列感，利用燈光、聲音（如隱約的搖櫓聲、市井嘈雜聲效）、老物件展示等手段，烘托“沉睡古鎮記憶蘇醒”的沉浸式氛圍。】
韓陽逐字逐句地看着這些信息，心跳微微加速。系統掃描的結果，不僅印證了他和老吳的許多判斷，將“市井商貿記憶”明確爲核心，還給出了極其具體的操作建議，甚至指出了潛在的“寶藏”線索！
老茶館作爲旗艦空間，碼頭區域營造場景感，染坊作爲體驗點……這與他自己構思的方向高度吻合，但系統提供了更聚焦的落點和更具體的理由。而那個關於“隱藏文書”的提示，則像是一個等待開啓的彩蛋。
積分清空了，但花得值。
他關掉系統面板，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手繪的“文化記憶地圖”上，拿起筆，在“老茶館”的位置重重畫了一個圈。
棋眼，似乎正在這裏顯現。它不是最豪華的建築，但可能是最能凝聚“魂”的地方。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的調研將圍繞系統提示的這些關鍵節點，進行更深入的挖掘。他要找到那把能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哪怕只是一把生鏽的、古老的鑰匙。
窗外，臨水鎮的夜晚一片沉寂。但韓陽知道，在這片看似死寂的瓦礫之下，有些東西正在被緩慢地、堅定地喚醒。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正確的方式，讓這些塵封的記憶，重新成爲可以被感知、被觸摸、甚至被講述的“故事”。
